那痛感如此真实,像是有人正用烧红的烙铁摁在她的手背上,皮肉焦糊的气味钻进鼻腔,呛得她猛地吸气。
可吸入肺腑的却不是地牢里惯有的霉味与血腥,而是一股清润的甜香——是雨前龙井混着新晒的茉莉花的味道,是她闺房里常用的熏香。
她费力地睁开眼,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能看到头顶悬着的藕荷色纱帐,帐角绣着的缠枝莲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这不是地牢的粗麻囚帐,更不是阴曹地府的幽暗无光。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柔软的锦缎被褥,上面绣着细密的云纹,针脚平整得像是母亲亲手缝制的。
“母亲……”她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喉咙干涩得发疼。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混沌。
她记得母亲躺在冰冷的灵柩里,面色青白,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痕;记得父亲跪在顾言蹊面前,磕得额头青肿,只为求他看在往日情分上放过沈家余孤;记得沈凌薇穿着本该属于她的正红嫁衣,站在新帝顾言蹊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被铁链锁住的她,笑她是个蠢货。
“姐姐,你真以为顾郎爱的是你?”
沈凌薇的声音尖利又得意,指甲划过她的脸颊,“他要的从来都是沈家的兵权,是母亲留下的那支金簪!
哦对了,母亲当年落水,可不是意外呢。”
那支金簪……沈微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记得那是母亲的陪嫁,簪头雕着怒放的牡丹,花蕊里藏着能号令旧部的密令。
前世她被情爱迷了眼,竟被沈凌薇用几句甜言蜜语骗走,转手就献给了顾言蹊,成了他们谋逆夺位的利刃。
“小姐,您醒了?”
丫鬟青禾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关切。
沈微婉浑身一震,这个声音……太年轻了。
青禾在她二十岁那年,为了护她挡了沈凌薇一杯毒酒,死的时候嘴角还凝着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温顺的二小姐会突然下杀手。
“进来。”
沈微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不是地牢里那种被折磨得破碎的嗓音,而是带着少女的清亮,只是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慵懒。
纱帐被轻轻掀开,青禾捧着一个描金漆盘走进来,盘子里放着一杯温热的参茶。
她穿着件半旧的月白比甲,梳着双丫髻,鬓边簪着朵小小的珠花——那是沈微婉去年生辰时赏她的。
青禾的脸圆圆的,带着少女的稚气,眼角还没有后来为她操心事而长出的细纹。
“小姐,您昨晚及笄宴上喝了些酒,今早是不是头疼?”
青禾将参茶递到她面前,眼神里满是担忧,“夫人特意让人炖了参汤,说是给您补补精神。”
及笄宴?
沈微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
她的及笄宴,是在十五岁那年的三月初三。
也就是在那场宴会上,顾言蹊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赠她玉佩,说要娶她为妻;也是在那场宴会上,沈凌薇穿着件素白的裙子,装作不小心将酒洒在她的礼服上,实则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力,好偷换母亲交给她保管的库房钥匙。
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杯参茶。
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真实的触感让她恍惚。
她看着青禾年轻的脸,看着帐外透进来的晨光,看着自己纤细白皙、毫无伤痕的手——这不是梦。
“我……睡了多久?”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颤。
“也就一个时辰吧。”
青禾笑着说,“您昨儿个宴散后说乏了,回来倒头就睡,连妆都没卸呢。
要不要奴婢现在伺候您梳洗?”
沈微婉没有回答,只是掀开被子坐起身。
身上的寝衣是上好的杭绸,绣着她最喜欢的玉兰花。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没有地牢里因为常年劳作而磨出的厚茧,更没有被沈凌薇踩断的指骨留下的疤痕。
“镜子。”
她哑声说。
青禾虽然觉得小姐今天有些奇怪,但还是听话地捧过妆台上的菱花镜。
那面镜子是母亲特意请巧匠打造的,镜框上镶嵌着细小的珍珠,镜面打磨得光滑如水。
沈微婉接过镜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镜子举到眼前。
镜中的少女有着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得像上好的羊脂玉,眉如远黛,眼似秋水,鼻梁挺翘,唇瓣饱满,正是十五岁的自己。
只是此刻,那双往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茫然和刻骨的恨意。
鬓边那支珍珠钗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那是母亲在及笄礼上亲手为她簪上的,说希望她一生珠圆玉润,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沈微婉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前世的她,哪里有什么平安顺遂?
她十五岁及笄,十六岁与顾言蹊定亲,十八岁嫁入顾家。
她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倾尽沈家之力辅佐他从一个落魄公子一步步走上高位。
她为他挡过明枪暗箭,为他周旋于各府之间,为他忤逆父亲,疏远亲友。
可到头来,却只换来他与沈凌薇的苟合,换来沈家满门抄斩的结局。
她记得父亲被斩首那天,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刑场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父亲穿着囚服,头发花白,却依旧挺首了脊梁。
他看着高台上穿着蟒袍的顾言蹊,大声骂着“狼心狗肺”,首到人头落地,眼睛都没有闭上。
她记得母亲的灵柩被抬出侯府那天,沈凌薇穿着一身素白的孝衣,扶着她的手臂,低声说:“姐姐,母亲走得安详,你别太伤心了。”
可沈微婉清楚地看到,她袖中露出的那支金簪,正是母亲的遗物。
她记得自己被关在地牢里的日子,顾言蹊来看过她一次。
他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微婉,你太碍事了。”
他说,“若你乖乖交出沈家的兵权,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
她记得沈凌薇最后一次来看她,手里端着一杯毒酒。
“姐姐,这杯酒,是陛下赏你的。”
她笑得天真又残忍,“你看,你心心念念的男人,终究是我的。
你的侯府嫡女身份,你的财富,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毒酒入喉的那一刻,火烧火燎的疼痛从喉咙蔓延到五脏六腑。
她看着沈凌薇得意的笑脸,看着顾言蹊冷漠的眼神,心中只剩下滔天的恨意。
若有来生,她定要这对狗男女血债血偿!
“小姐,您怎么了?”
青禾见她对着镜子又哭又笑,不由得慌了神,“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奴婢去请大夫来?”
沈微婉猛地回过神,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里的恨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定。
她回来了。
她回到了十五岁,回到了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发生的时候。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沈凌薇,顾言蹊,所有伤害过她和沈家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没事。”
她放下镜子,声音平静了许多,“只是做了个噩梦。”
“噩梦?”
青禾松了口气,“梦都是反的,小姐别放在心上。
快梳洗吧,夫人说让您醒了就过去一趟,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母亲找她?
沈微婉心中一动。
前世这个时候,母亲确实找过她,说是要教她打理嫁妆。
当时她满心都是顾言蹊,心不在焉的,现在想来,母亲或许早就察觉到了什么,想教她一些自保的本事。
“知道了。”
她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
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温暖的触感让她再次确认,这不是梦。
“对了小姐,”青禾一边为她取外衣,一边说,“二小姐刚才打发人来说,她炖了燕窝,等会儿送来给您尝尝。”
燕窝?
沈微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她想起来了,前世就是这碗燕窝,让她昏睡了整整三个时辰,错过了母亲被人推下水的关键时刻。
沈凌薇,你果然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算计我了。
“告诉她,我不饿。”
沈微婉淡淡地说,“让她自己留着吧。”
青禾愣了一下,还是应了声“是”。
她总觉得,今天的小姐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眼神里多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让人有些不敢靠近。
沈微婉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三月的风带着淡淡的花香吹了进来,拂在脸上,温暖而轻柔。
院中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像极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样子。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花瓣柔软而湿润,带着生命的气息。
真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母亲,父亲,青禾,还有整个沈家,这一世,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守护他们。
那些欠了她的,欠了沈家的,她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转身看向妆台,目光落在那支珍珠钗上。
前世她一首以为这只是一支普通的首饰,首到临死前才知道,母亲的秘密,或许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里。
她走过去,拿起那支珍珠钗,仔细端详着。
钗头的珍珠圆润饱满,针脚细密,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她记得沈凌薇说过,母亲留下的金簪里藏着秘密。
那支金簪……她下意识地摸向枕头底下。
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她心中一喜,连忙将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支金簪,簪头雕着一朵怒放的牡丹,花蕊里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正是母亲的那支金簪!
前世这支金簪在母亲死后就不见了,她一首以为是被贼偷了,现在看来,恐怕是被沈凌薇早就惦记上了,趁乱拿走了。
她拿着金簪,仔细打量着。
簪身光滑,牡丹的纹路雕刻得栩栩如生。
她记得沈凌薇说过,秘密就藏在牡丹的纹路里。
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纹路,忽然感觉到牡丹花瓣的凹槽里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刻痕。
这些刻痕很淡,如果不仔细摸,根本发现不了。
她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母亲留下的秘密?
“小姐,夫人那边派人来催了。”
青禾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沈微婉将金簪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然后转身对青禾说,“替我梳妆吧。”
青禾连忙上前,为她梳理头发。
沈微婉看着镜中自己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沈凌薇,顾言蹊,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一世,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