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的追悼会,哀乐循环播放着《回家》,吵得我耳膜生疼。
我跪在蒲团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笑得温文尔雅,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我们结婚七年,他始终是那个会把剥好的虾放进我碗里,会在深夜给我盖好被子,会笑着说“我们未未只要负责貌美如花就好”的完美丈夫。
可现在,他死了。车祸,当场死亡。
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不是不悲伤,是身体里的水分好像在三天前接到警方电话的那一刻,就全部蒸发了。我现在像一截脱水的枯木,麻木,空洞。
“哭啊!你怎么不哭!你这个克夫的扫把星,我儿子就是被你克死的!”
婆婆王桂芬的哭嚎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着我的神经。她整个人扑在棺材上,干嚎,捶打,妆容花得像一幅抽象派油画。她枯瘦的手指着我,指甲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子带着一股隔夜饭的酸味。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妈,您别这样,嫂子她心里也难受。”小姑子张莉上前扶住婆婆,嘴上说着劝慰的话,胳膊肘却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撞了一下。
我疼得一哆嗦,抬头看她。她正对着我翻白眼,嘴型无声地骂了两个字:***。
我低下头,继续看着张诚的照片。
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难受?是啊,我当然难受。我难受我那瞎了七年的狗眼,难受我那喂了狗的七年青春。
追悼会开始前,张诚的律师来过,简单跟我说了一下遗嘱的事。
张诚名下那家市值上亿的新材料公司,我,林未,他法律上的妻子,没有一分钱的股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力气去震惊。我只是觉得荒谬。太荒谬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他说公司是他为我和女儿念念打下的江山。他说等公司上市,我就去做董事长夫人。他说……
他说的话,原来都是放屁。
“没良心的东西!我儿子拿命换来的家产,你还想霸占着不成?不下蛋的母鸡,七年了,就生出一个赔钱货!你要是早点给我生个孙子,我儿子至于天天在外面拼命,累得连开车都走神吗?”
婆婆的战斗力丝毫没有因为悲伤而减弱,反而愈发强悍。她的话像一盆兜头泼下的脏水,把我浇得里外冰凉。
周围的亲戚们窃窃私语,投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审视。
我能感觉到女儿念念的小手在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角,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才六岁,她听得懂“赔钱货”是什么意思。
一股怒火从***涸的身体里猛地窜了上来。
我缓缓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我的膝盖发麻,身体晃了一下。我扶住旁边的桌子,站稳了,然后转身,看着王桂芬。
我的声音很轻,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妈,张诚的死是意外,交通鉴定报告上写得很清楚,是对方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负全责。”
“我不管什么报告!我只知道我儿子没了!就是你克的!你八字硬!”
“那您应该去找个算命的,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我撒泼。”我一字一顿地说,“灵堂是肃穆的地方,您要是想演戏,可以去外面。外面宽敞,方便您打滚。”
王桂芬愣住了。她大概从没想过,那个在她面前向来低眉顺眼、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儿媳妇,居然敢顶嘴。
小姑子张莉立刻跳了出来:“林未你什么态度!我妈说错了吗?我哥辛辛苦苦挣钱养家,你呢?天天在家享清福,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我看着她,忽然笑了。
“享清福?张莉,你上个月买的最新款苹果手机,刷的是张诚的副卡吧?你儿子上的那个一年十万学费的国际幼儿园,是张诚交的钱吧?你老公做生意亏了二十万,是张诚帮你填的窟窿吧?”
我每说一句,张莉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住口!你胡说八道什么!”她尖叫起来。
“我胡说?”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备忘录,那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张诚副卡的每一笔大额支出。“去年十月三号,尚品汇,新款包,三万八。十二月一号,华贸中心,珠宝,五万六。今年二月十四,你猜怎么着?居然是在一家情趣酒店消费了八千八,张莉,你跟你老公感情真好啊。”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张莉身上。
张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收起手机,目光重新落回王桂芬身上:“妈,张诚尸骨未寒,我们是该体面地送他最后一程,还是在这里算算这些烂账,您选一个。”
王桂芬看着我,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怨毒。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灵堂里,只剩下那首《回家》在不知疲倦地循环着。
我重新跪下,看着照片里的张诚。
张诚,你看,这就是你拼命守护的家人。一群只认钱的吸血鬼。
而我,是那个被你蒙在鼓里,心甘情愿被他们吸了七年血的,头号大傻瓜。
追悼会结束,回家的路上,我抱着骨灰盒,女儿念念靠在我怀里睡着了。
司机是我大学同学周然,他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这次张诚的后事,多亏了他跑前跑后。
“你还好吗?”周然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声音里带着担忧。
“死不了。”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周然,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他顿了顿,说,“遗嘱的事,你别太往心里去。张诚他……可能有什么苦衷。”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苦衷?是啊,他的苦衷大概就是怕我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分走他留给未来儿子的家产吧。
车开到小区楼下,一辆出租车紧跟着停在我们后面。王桂芬和张莉从车上下来,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我抱着念念,对周然说:“你先回去吧,我能处理。”
“你确定?”
“确定。”
周然看了看那对母女,叹了口气,开车走了。
我刚掏出钥匙准备开单元门,王桂芬就一把抢了过去,自己开了门,然后把我往旁边一推,和张莉两个人率先挤了进去,直奔电梯。
我抱着女儿,跟在她们身后。
一进家门,那两人就像鬼子进村,连鞋都来不及换。
“妈,你去找房产证和银行卡!我去他书房看看有没有保险箱!”张莉指挥得有条不紊。
王桂芬一头扎进我们的主卧,开始翻箱倒柜。抽屉被拉开又关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念念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害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妈妈,奶奶和姑姑在做什么?”
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没事,宝宝,她们在玩寻宝游戏。”
我的心在滴血。
这是我的家。我和张诚一点一滴布置起来的家。墙上还挂着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可现在,这个家被两个强盗翻得一片狼藉。
而我,这个家的女主人,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这里,抱着我的女儿,看着她们为我丈夫的遗产上演着丑陋的闹剧。
“找到了!”王桂芬从主卧冲出来,手里高高举着几个红本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房产证!都在这儿!”
张莉也从书房跑出来,手里拿着几个存折和银行卡:“妈!卡我也找到了!密码肯定是我哥生日!”
母女俩抱着那些本本和卡片,激动得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
她们终于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姿态。
王桂芬清了清嗓子,把房产证在我面前晃了晃:“林未,现在我正式通知你。这套房子,是我儿子张诚的名字。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收拾收拾东西,带着你那赔钱货,今天之内,给我滚出去。”
张莉在一旁附和:“就是!我哥的房子,凭什么给你住?赶紧滚!别赖着不走,到时候我们报警,你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我看着她们丑陋的嘴脸,忽然觉得很平静。
那种哀莫大于心死之后的平静。
我把熟睡的念念轻轻放到沙发上,给她盖好我的外套。然后,我站直了身体,走到那对母女面前。
“说完了吗?”我问。
“你什么意思?还想耍赖?”王桂芬警惕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她,而是径直走进书房。
书房里一片狼藉,书被扔得满地都是,抽屉里的文件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在一堆废纸里翻找着。
张诚是个很细心的人,重要的文件他都会分类归档。
我在找一份文件。一份很久以前的文件。
我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文件夹。我抽出来,打开。
找到了。
我拿着文件夹走出去,王桂芬和张莉像两只护食的母鸡,紧张地盯着我手里的东西。
“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别想耍花样!这房子白纸黑字写着我儿子的名字!”
我走到她们面前,把文件夹打开,将其中一页纸展示给她们看。
那是一份购房合同的补充协议。
我指着其中一行字,缓缓地,清晰地念了出来:
“根据《补充协议》第三条,本房产由本人婚前个人房产,位于朝阳区幸福家园小区三号楼一单元501室,出售后所得款项置换购得。该房产产权归属于林未个人所有,与张诚先生婚后财产无关。本协议经双方签字确认,具有同等法律效力。”
协议的末尾,是张诚和我龙飞凤舞的签名。
日期,是七年前。
这是当年结婚时,我爸妈怕我吃亏,坚持要签的。张诚当时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想都没想就签了。这些年,我们感情好,我也渐渐忘了这件事。
没想到,我爸妈当年的深谋远虑,竟然在今天,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王桂芬和张莉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她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抢过我手里的协议,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王桂芬的手开始发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和墙壁一样白。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假的!是你伪造的!”她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伪造?”我冷笑一声,“这份协议一式三份,房管局有备案。妈,您要是不信,我们可以现在就去房管局查。或者,我直接报警,告你们私闯民宅,以及……盗窃未遂。”
“盗窃”两个字,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们脸上。
张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什么?”我上前一步,目光逼视着她,“是我这个不下蛋的母鸡,现在请你们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我从王桂芬颤抖的手里,一把抽回房产证和那份协议。然后走到门口,拉开大门。
“门在那边,不送。”
王桂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上。张莉连滚带爬地去扶她,母女俩看着我,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最终,她们什么也没说,互相搀扶着,狼狈地走出了我的家门。
我“砰”地一声关上大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力气被瞬间抽空。
我抱着膝盖,看着满屋的狼藉,看着沙发上熟睡的女儿,眼泪终于决堤。
我不是为张诚的死而哭。
我是为我自己这七年的愚蠢,为我付出的真心,为我那个早已破碎却不自知的家,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