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函那硬邦邦的牛皮纸信封,躺在我的邮箱里,像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来的硬砖头,
冰冷又硌手。我拆开它,手指被锋利的纸边划了一下,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
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公寓窗户照进来,光柱里尘埃狂舞,可那封信上的内容,
却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遗产继承通知……”我喃喃念着,
目光被最后那个地名死死钉住——莫回村。
藏在深山里、连地图上都找不到半点痕迹的、只存在于他零星呓语和族人极度避讳里的荒村。
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悲伤,绝不是。一股近乎灼热的电流从脊椎直窜天灵盖,
我全身的血液都兴奋地奔涌起来。莫回村!对于一个靠贩卖恐惧为生的恐怖小说作家来说,
这简直是命运砸下来的金矿!灵感枯竭的焦躁瞬间被这从天而降的“素材”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个地方,光是名字就带着一股阴风——莫回,莫回,有去无回?
我几乎是用一种朝圣般的狂热,
打包了最简单的行李:强光手电、备用电池、压缩饼干、净水药片、一台老旧的录音笔,
还有一摞用来记录灵感的空白笔记本。至于恐惧?那正是我赖以生存的食粮。
车子一头扎进盘山公路,引擎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孤独地回荡,两侧的密林越来越深,
浓绿得发黑,树冠交织着,贪婪地吞噬着天空。手机信号一格一格地消失,
最终屏幕彻底暗了下去,彻底掐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
越来越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当导航彻底失灵,
只剩下一条被荒草几乎吞没、布满深深车辙印的泥泞小路时,我知道,莫回村到了。停下车,
推开车门,一股阴冷的、混杂着陈年木头朽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钻进我的鼻腔,直透肺腑。眼前是一片彻底荒芜的村落。残破的土坯房歪歪斜斜,
像被抽掉了骨头的老人,勉强支撑着,墙壁上布满雨水冲刷出的黑色泪痕。瓦片碎裂跌落,
露出朽烂的椽子,如同怪物狰狞的肋骨。枯死的藤蔓如同巨大的、僵死的蟒蛇,
死死缠绕着残垣断壁。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任何活物的声息。死寂。
绝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唯一的例外,是村子中央,
一幢明显比周围房屋高大、结构也更完整的青砖老宅。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那里,
虽然同样陈旧,却透着一股顽固的威严。这应该就是祖父的祖屋,
那封律师函里提到的遗产核心。走近祖屋,两扇厚重的、布满深深裂纹的木门紧闭着。
门缝和门板上,贴满了东西。不是普通的封条,
而是一张张褪色发黄、字迹却依旧狰狞的符纸!上面用暗红近黑的墨汁,
反复书写着巨大的、带着尖锐转折的警告:**莫回!****速离!****生人勿近!
**那墨迹,干涸得像凝固的血痂,笔画扭曲,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凉的疯狂。我皱紧眉头,
心底那点因职业兴奋而燃起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警告泼了一小盆冷水。谁贴的?
祖父?还是……村里最后的其他人?为什么是这种形式?
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涌上来。我伸出手指,捻住一张符纸的边缘。
纸页粗糙得像砂纸,带着一种冰冷刺骨的质感。用力一撕——“嗤啦!
”声音在死寂中异常刺耳。符纸断裂,但更多的碎片顽固地粘在木门上,
像垂死挣扎的枯叶蝶。我干脆上手去抠那些顽固的纸屑。指甲猛地刮过粗糙的木纹,
一根细小尖锐的木刺毫无预兆地扎进了我的食指指甲缝里。“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我下意识地甩手,把那根带血的木刺甩掉,指尖渗出一小滴鲜红的血珠。这微不足道的伤口,
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刚才的狂热,带来一丝真实的、带着痛感的寒意。
我看着那扇布满抓痕般符咒残迹的木门,深吸一口山间阴冷的空气,用力推去。
“吱呀——”沉重、干涩、仿佛几百年未曾开启过的门轴摩擦声,撕破了荒村的死寂,
远远传开,又在空荡的村落里撞出沉闷的回音。
尘、陈年霉烂木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古老药材仓库的、带着甜腥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
几乎让人窒息。我屏住呼吸,踏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
只有几缕倔强的阳光从破窗棂的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
照亮空气中悬浮的、浓密得如同浓雾般的尘埃。
脚下的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均匀的灰白色积尘,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但我的目光,
却瞬间被地面上的景象攫住了。灰尘!那些厚厚的积尘上,并非一片空白。上面布满了痕迹!
不是脚印,也不是动物的爪痕,
而是一种……极其规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精心梳理过的、如同水波涟漪般的纹路!
它们以某种特定的、我无法理解的韵律,在房间的地面上延伸、交错,
形成一片片奇异的、活着的图案!更诡异的是,靠近墙角、通往内屋的门口附近,
那里的灰尘……在动!极其缓慢,如同拥有生命般,极其轻微地起伏、流动着,
形成新的、微小的波纹。就像有什么完全透明的东西,刚刚从那里悄无声息地经过,
扰动了尘埃。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头皮阵阵发麻。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空旷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惊心。“谁?
!”我低喝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无人回应。只有那灰尘,
依旧在缓慢地、自顾自地流动着,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惊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职业的本能却像一剂强心针,压倒了那瞬间涌起的恐惧。素材!绝佳的素材!
我颤抖着手掏出录音笔,按下开关,红色的指示灯亮起。“记录:抵达祖父祖屋,莫回村。
屋内灰尘呈现异常规律移动……有活物?非视觉可捕捉形态?初步判断,
非风……”我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脆弱。强压着狂跳的心,我举着手电筒,
开始探索这幢死寂的祖宅。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进入内室。光线更暗了。
手电光柱扫过布满蛛网的房梁、摇摇欲坠的家具,最后落在一张蒙尘的旧式八仙桌上。桌上,
放着一个黑木相框。我走过去,拂去玻璃上的厚灰。
一张老旧的、边缘泛黄的黑白照片显现出来。照片上是三个人。
中间坐着一位穿着旧式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深邃的老者——我的祖父。
他的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感,仿佛隔着几十年的时光,穿透相框玻璃,
直直地盯着此刻闯入的我。他的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
都穿着朴素的旧式布衣,表情显得有些拘谨,眼神低垂,不敢直视镜头。
祖屋深处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时间凝固的气息,唯有那诡异的灰尘,在光线下无声地流淌,
仿佛某种活物的呼吸。探索的冲动驱使着我,脚步下意识地走向厨房的方向。厨房很小,
土砌的灶台占据了大半空间,旁边堆着一些早已朽烂的柴草。灶膛黑洞洞的,
像一张饥饿的嘴。我下意识地伸手,探进那冰冷的灶膛深处。指尖触碰到的,
不是预想中彻底的冰冷和死寂。一股极其微弱、但绝对真实存在的……暖意,从指腹传来!
像一块在冰天雪地里埋藏了许久,内里却还顽固地保留着一丝热度的石头!我猛地缩回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灶台……不久前还有人用过?或者说,有“东西”用过?
这念头比看到移动的灰尘更让人毛骨悚然。灰尘可能是某种物理现象,
但这残留的余温……是活生生的证据!寒意更深了,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散发着诡异余温的灶台,冲出厨房,回到光线稍好的堂屋。
我需要光,需要一点虚假的安全感。我拿出背包里的户外应急灯,啪地打开,
惨白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让角落里那些模糊的阴影显得更加可疑。夜,
以一种粘稠而沉重的姿态,降临了莫回村。窗外没有一丝灯火,
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风声在破败的屋宇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时而像哭泣,时而又像某种压抑的窃笑。我蜷缩在应急灯惨白光圈的边缘,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笔尖悬停在空白页面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录音笔在身旁无声地运转着,红光在黑暗中像一只警惕的眼睛。恐惧不再是隔岸观火的素材,
它变成了实质的、冰冷的汗珠,顺着我的脊背滑落。寂静像水银一样灌满了屋子,
沉重得让人耳鸣。突然——“嗒…嗒…嗒…”声音清晰地穿透了风声的呜咽,从门外传来。
脚步声!沉重,缓慢,带着一种粘滞的拖沓感。不是一个人在走,而像是……很多双脚,
穿着湿透了的沉重鞋子,在门外泥泞的地面上缓缓地、一步一顿地移动。
那声音绕着祖屋的外墙,不紧不慢,一圈,又一圈。每一次落步,
都精准地踩在我心脏收缩的间隙,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布满符咒残骸的木门。
应急灯的光线只够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门缝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脚步声在门外徘徊,越来越近,又缓缓远去,循环往复。每一次靠近,
都让我几乎能想象出一张腐烂的脸贴在门缝外向内窥视的情景。它们在外面。它们想进来?
还是在等待什么?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惊动了门外的“东西”。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
也许是几个世纪,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风声呜咽的深处。
门外重新归于死寂,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屋里回荡。我瘫软下来,
后背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带来一阵阵寒意。恐惧的潮水暂时退去,
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沉的寒意。这一夜,
在极度的警惕和断断续续的昏沉中煎熬过去。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终于艰难地透过破窗棂,照亮屋内浓密的尘埃时,
我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丝。天亮了。那些东西……走了?我扶着冰冷的墙壁,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而麻木僵硬。应急灯的电池已经耗尽,
惨白的光消失了。我摸索着,慢慢走向那张蒙尘的八仙桌,想喝口水压压惊。脚步猛地顿住,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桌上,
就在昨夜我放水壶和压缩饼干的地方,赫然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粗陶碗。
缠绕、泛着灰白光泽、像是某种动物内脏的东西;还有一些辨认不清的、半腐烂的植物根茎。
混合气味——浓重的血腥、内脏的腥臊、还有腐烂植物特有的甜腻恶臭——从碗里散发出来,
弥漫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腐烂的祭品。它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中央,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一个来自昨夜徘徊者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问候”。“呕……”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
我猛地捂住嘴,强压下呕吐的欲望。恐惧不再是无形无质的幽灵,
它变成了眼前这碗令人作呕的实物,带着腐烂的气息,狠狠地砸在我的神经上。是谁?
或者说,是什么东西,在我被脚步声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角落时,悄无声息地潜入屋内,
放下了这个?那扇门,明明是关着的!窗户……那些破旧的窗棂,
真的能完全阻挡住“它们”吗?寒意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刺穿了我的皮肤,深入骨髓。
这个地方,这个所谓的“遗产”,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陷阱!
强烈的逃离欲望瞬间攫住了我。什么灵感,什么素材,在活生生的恐怖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踉跄着冲向门口,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手刚抓住冰冷的门环——“咣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村子的另一个方向传来。
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狠狠砸落在地,又像是一扇巨大的木门被暴力地关闭。
声音在死寂的清晨里回荡,异常刺耳。我猛地停住动作,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村子的深处,似乎靠近中央的位置。去不去?
职业的本能和求生的欲望在脑海里疯狂撕扯。那声音太突兀,太不寻常了。是意外?
还是……某种指引?或者陷阱?最终,
那该死的好奇心和“不弄明白就写不出好故事”的执念,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暂时压倒了逃离的冲动。我需要真相,哪怕这真相会要了我的命。我深吸一口气,
压下胃里的翻腾,小心地绕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祭品,
抓起背包里的强光手电和一根顺手在门边摸到的、充当武器的粗木棍,推开祖屋的门,
走了出去。清晨的莫回村,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雾气中,能见度很低。
残破的房屋在雾气里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我循着记忆中巨响传来的方向,
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湿滑的小路前进。每一步都格外谨慎,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
除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只有死寂。绕过几座坍塌了大半的土房,雾气似乎淡了一些。
前方,一座明显不同于其他民居的建筑轮廓显现出来。它比祖父的祖屋更加高大、肃穆,
飞檐翘角,尽管同样破败不堪,布满苔藓和裂痕,但青砖的质地和规模,
都彰显着它在村中特殊的地位。祠堂。那扇厚重、漆皮剥落的巨大木门,此刻竟虚掩着!
门缝里透出深沉的黑暗。刚才那声巨响,很可能就是这门发出的!是谁打开的?
或者……是谁关上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我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冰冷的汗水浸湿了棍身。
走到门前,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用木棍的一端,小心翼翼地顶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嘎……”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地向内开启。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香灰、朽木和潮湿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
祠堂内部比祖屋更加空旷、幽深。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处的破瓦缝隙漏下,形成几道光柱,
勉强照亮了弥漫的浮尘。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扫过布满蛛网的房梁、空荡的神龛……最后,
落在一面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后墙的黑色木板上。那是一面巨大的族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