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国二十五年的秋,梧桐叶把法租界的街道铺成金褐色。我蹲在自家破宅院的门槛上,
指尖捻着片卷边的叶子,看墙根下的蚂蚁扛着碎米粒搬家。奶娘在院里晒被子,
棉布拍打竹竿的声音混着远处洋行的汽笛声,像支没谱的调子。“少爷,
沈先生派人送了东西来。”奶娘抱着个锦盒进来,鬓角的白发沾了点阳光。我接过盒子,
入手沉甸甸的,打开见是支勃朗宁,枪身擦得锃亮,衬着丝绒衬里,倒像件工艺品。
这是我加入组织的第四个月。父亲林鹤亭三年前因“通仁”罪名被国民党处决,家产被吞,
只留这座漏雨的老宅。我揣着父亲留下的半本密码本找到联络点时,
负责人拍着我肩膀说:“你爹当年总说,他儿子眼里有红星。”星火此刻正烧得我坐不住。
盒子底层压着张字条,用密写药水写着:“今夜三更,琉璃百货顶楼,取‘锦绣’。
”琉璃百货是法租界最气派的洋楼,水晶吊灯能照得人睁不开眼。
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西服混进去,电梯工打量我的眼神像在看块沾了泥的玻璃。
顶楼的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留声机正放着支软绵绵的曲子,混着淡淡的檀香。
沈玉璃就坐在临窗的沙发上。他穿件月白缎子衬衫,袖口松松挽着,
露出腕骨上抹淡青的血管。墨色长发用支白玉簪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正低头看本线装书。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他发梢,镀了层金边,
侧脸的线条比我见过的所有仕女图都要柔和,偏偏眼尾微微上挑,带点说不出的艳。
我攥着枪套的手心沁出了汗。这就是组织里传说的“玉面阎罗”?
单枪匹马端了樱花军三个情报点,让生死党特务闻风丧胆的华东区总接头人?
怎么看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人,连指尖夹着的烟卷都比旁人的精致些。“梅花的儿子?
”他抬眼,声音清润得像山涧水,目光扫过我,
落在我别在领口的银质梅花扣上——那是父亲的旧物,也是接头暗号。“是。”我挺直脊背,
把锦盒放在桌上,“梅花,领命取货。”他没动,指尖在书页上敲了敲。
留声机的曲子换了支更缠绵的,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水波漾开:“你爹当年送情报,
爱在绸缎里藏密信,说‘锦绣山河,总得有人守’。”我愣住了。
父亲在我记忆里总是来去匆匆,唯一的温存是教我写“华国”二字时,
掌心覆在我手背上的温度。这些隐秘的过往,竟从这个陌生的美人嘴里说了出来。
“‘锦绣’在仓库。”他起身时,长发滑过肩头,月白衬衫的下摆扫过黑皮鞋,“跟我来。
”仓库在百货楼地下三层,藏在酒窖最深处。他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露出个黑铁箱子。
打开时,里面不是绸缎,是满满一箱西药和一本密码本。“明晚送城西佛堂,
”他指尖点在密码本的某一页,“用你爹教的反切码。”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凉得像块冰。
我缩了缩手,听见他低笑:“怕我?”“不是。”我梗着脖子,看他用发簪撬开箱角的暗格,
取出份卷起来的地图。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在他绾发的玉簪上,映出我泛红的脸。
那晚离开时,他送我到巷口。风卷着落叶打在他长衫上,长发被吹得有些乱,
他抬手将碎发别回耳后,指尖划过耳垂的瞬间,竟比巷尾妓院的霓虹灯还要晃眼。
“明晚子时,我在佛堂后巷等你。”他转身时,檀香混着夜气漫过来,“别迟到。
”我望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忽然觉得这秋夜好像没那么凉了。2.送药那晚出了岔子。
我眼睁睁看着几个喝醉的日本人把街边收摊的万嫂拖进了小巷。唾骂声,
衣服被扯裂的沙沙声……太恶心了。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佛堂后巷的墙头上突然冒出几个黑影,是生死党的特务。我下意识摸枪,
手腕却被沈玉璃攥住。他不知何时摸出把短刀,刀身映着月光,抵在我后腰:“别动,装醉。
”话音刚落,他忽然低头,长发扫过我颈窝。“小少爷,喝多了可就有人疼了。
”他的声音黏糊糊的,带着笑,唇几乎擦过我耳垂。我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僵在原地,
听着特务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听着他胸膛贴着我后背的起伏,
闻着那股檀香混着淡淡的酒气——他当真喝了酒!特务走远后,他松开我,擦了擦刀上的血,
语气恢复了冷淡:“走。”我跟在他身后,摸着发烫的耳垂,
想问他刚才那出是演的还是……话到嘴边,却看见他长衫下摆沾了片血迹。“你受伤了?
”他没回头,拐进佛堂侧门时,才淡淡道:“擦伤。”把药箱交给接应的僧人,已是后半夜。
我们坐在教堂的钟楼里,听着远处的鸡叫,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桂花糕。
“刚在巷口买的。”他递过来一块,自己又咬了一块,长发垂在胸前,沾了点糕屑。
我咬着甜糯的糕点,忽然想起父亲以前总给我买这个。“沈先生,”我含着糕点问,
“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他抬眼,月光从钟楼的破窗漏进来,落在他睫毛上。
“因为有人要毁了这山河,”他慢慢说,“总得有人把它抢回来。”后来的日子,
我总往琉璃百货跑。有时是在顶楼学密码,他坐在沙发上看账本,长发垂在摊开的书页上,
我偷偷数他发间的玉簪刻了几朵莲;有时是在深夜的茶馆接头,他扮成富商,
我装成他的跟班,听着邻桌特务吹嘘,手指在桌下按约定的节奏敲桌子。
有次我抄床单抄到天亮,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他的长衫,
檀香混着阳光漫了满身。他坐在对面翻电报,晨光描着他的侧脸,长发被露水打湿了几缕,
贴在颈侧像条深色的蛇。“醒了?”他头也没抬,把一杯热牛奶推过来,“密码本抄完了?
”我红着脸点头,看他用发簪挑开电报上的火漆。那支玉簪在他指间转得飞快,
忽然“咔嗒”一声,簪头弹出根细针——竟是把藏在发饰里的毒针。
“这是……”“对付杂碎用的。”他收回发簪,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下次遇到特务,
往颈动脉扎。”我看着他白皙的手指转着毒针,忽然觉得这美人确实担得起“阎罗”二字。
可下一秒,他却把块糖塞进我嘴里:“苦吗?”薄荷糖在舌尖化开,凉丝丝的甜。
我含着糖摇头,看他低头继续译电报,长发垂在纸上,扫过“日军动向”几个字。那一刻,
竟觉得这乱世里,有这么个人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怕了。3.变故是在冬至那天来的。
我刚从印刷厂取了新印的传单,就见奶娘在门口喜笑颜开。“少爷,沈先生他要娶太太啦。
”传单“哗啦”散了一地。我踩着满地的“还我河山”,冲进琉璃百货时,
手心的传单边角都被攥烂了。顶楼的留声机在放《游园惊梦》,
他坐在沙发上试穿件红绸喜服。长发松松披着,衬得那身红格外刺目,他正让裁缝改袖口,
见我进来,只是抬了抬眼:“来了?”“你要娶我妈?”我的声音在发抖,
看他指尖划过喜服上的金线绣的牡丹,那双手曾给我递过桂花糕、塞过薄荷糖,
此刻却在抚摸另一个女人的嫁衣。他放下喜服,慢慢绾起长发。
玉簪穿过发丝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是。”“为什么?”我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
喜服的红蹭在我手背上,像团烧着的火,“我们不是……”不是在钟楼里分过一块干硬的饼,
不是在枪林弹雨中背过彼此,不是在无数个深夜里,看对方眼里的星火比天上的亮吗?
他挣开我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林澈,”他看着我,
眼尾的艳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冰,“有些事,你不懂。”“我不懂?”我笑出泪来,
看他把红绸喜服叠得整整齐齐,“你让我喊你小爹,这就是你说的过命情谊?”他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