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脚下的地面软得像棉花。他死死攥着那张薄薄的检查报告,
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手心的冷汗浸透,变得皱皱巴巴。“肺癌,晚期。”医生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柄千斤重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天灵盖上,嗡嗡作响。六十五年的人生,
他第一次尝到五雷轰顶是种什么滋味。可比这晴天霹雳更让他心口绞痛的,
是走廊尽头那几个护士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像毒蛇吐信,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听说了没?就刚才出去那个老头儿,
是三号病房李大爷的生意伙伴,姓李。”“咋了?看他那脸色,白得跟刷了层腻子似的。
”“肺癌,晚期的!我刚在刘主任办公室门口听见的,估计没几天好活了。”“真的假的?
看着挺精神的一个人啊。”“那还有假!据说他老婆刚才就在科室里跟人打听后续的费用,
脸都绿了。”李国栋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被至亲之人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彻骨的愤怒与寒冷。
他才刚刚把这个天塌下来的消息告诉了自己最信任的、相濡以沫了四十年的妻子。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可这个秘密,怎么就这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
飞遍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他颤抖着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句安慰或关切。
而是一句让他血液瞬间冻结成冰的质问。“老李,你可算舍得打电话过来了?
”妻子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我还以为你打算抱着咱家那几本房产证,
在医院里住一辈子呢!”“轰——”李国栋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怎么会知道房产证的事?他今天出门,确实因为心神不宁,
鬼使神差地把家里所有的房产证都带在了身上,就放在公文包的夹层里。可这件事,
他没跟任何人提过一个字啊!李国栋这辈子,最大的优点,或者说,
他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特点,就是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半点事儿。用他老家的话讲,
就是个“直肠子”,一头进去,那头就出来了。六十五年来,
他一直把这当成自己为人坦荡的勋章。尤其是对家里人,他觉得,
那就更得是光着膀子晒太阳,亮亮堂堂,不能有半点藏着掖着。“做人嘛,就得坦坦荡荡!
特别是对自家人,有啥说啥,藏着掖着那还叫一家人吗?”这是他挂在嘴边,
践行了一辈子的人生信条。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小企业主,李国栋的人生堪称一部奋斗史。
从八十年代街边一个叮叮当当的修车摊,
硬是让他干成了如今拥有三家大型汽修厂的“李老板”。他的成功,
很大程度上就源于他的“坦诚”。对客户坦诚,童叟无欺,积累了口碑。对员工坦诚,
赏罚分明,笼络了人心。对家人,他更是把“坦诚”二字发挥到了极致。他的妻子张淑芬,
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跟着他从苦日子里熬了四十年。儿子李振宇,今年三十八,
在市里的银行当个不大不小的部门经理,工作体面。女儿李昕瑶,三十五岁,
在重点中学当老师,桃李芬芳。在外人眼里,这简直就是个模范家庭,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事业有成。可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国栋自己知道,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早已暗流涌动。
风暴的起点,是几个月前身体发出的警报。起初,只是偶尔的胸闷,喘不上气。他大手一挥,
只当是生意太忙,累着了,没往心里去。“老头子,你这几天脸色咋这么差?
跟墙上刮下来的大白似的。要不去医院瞅瞅?”饭桌上,
妻子张淑芬夹了一筷子青菜到他碗里,眼神里透着关切。“没事儿!”李国栋摆摆手,
灌下一大口白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让他感觉自己还“行”。
“就是最近厂子里事儿多,累的。等忙完这阵儿,我睡他个三天三夜就好了!
”可身体的抗议,并不会因为你的忽视而停止。症状越来越重。从胸闷,
发展到半夜里针扎一样的胸痛,疼得他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从漆黑变成鱼肚白。
终于,在儿子李振宇又一次“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他松了口。“爸,您就别逞能了!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您这台‘发动机’要是不行了,我们这几台‘小车’可咋跑?
”儿子的话糙理不糙。“行行行!我去!我去还不成吗!”李国栋被磨得没了脾气,
不耐烦地答应了。“一个个的,就盼着我老头子有病是吧?”去医院检查的前一天晚上,
李国栋干了件自认为“深谋远虑”的大事。他把儿子和女儿,连带着儿媳女婿,
全都叫回了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
气氛严肃得像是要开什么重要会议。李国栋清了清嗓子,从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
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振宇,昕瑶,爸今天叫你们回来,是想跟你们交个底。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爸,啥事儿啊?搞得跟三堂会审似的。
”女儿李昕瑶吐了吐舌头,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李国栋没理会女儿的玩笑,他打开文件袋,
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往外掏,整整齐齐地码在红木茶几上。房产证,三本。银行存折,
五本。还有一些股票、基金的合同文件。“爸年纪大了,这身体啊,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萧索。“这些东西,放在我这儿,我心里不踏实。
明天要去医院检查,总觉得七上八下的。所以,我想着,提前跟你们交代一下。”“爸!
您说这叫什么话!”儿子李振宇的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您身体好着呢!硬朗着呢!
这些事儿,不急,一点儿都不急!”“你听我说完!”李国栋抬手,打断了儿子的话,
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拿起最上面一本房产证,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功勋章。
“咱家现在,一共三套房。”“市中心这套,我和你妈的婚房,当年买的时候才几万块,
现在,起码值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万。”“东边新区那套,
前年给振宇你们准备的婚房,你们嫌偏,没去住。现在也涨了,二百八十万买的,
现在三百五十万都有人要。”“还有老家那套祖宅,别看地方破,但地段好,马上要拆迁,
估摸着也能分个一百五十万。”他如数家珍地介绍着,每说出一个数字,
眼中的自豪就增添一分。儿子和女儿,包括他们的伴侣,都听得有些发愣。
他们知道家里条件好,但从不知道,好到了这个地步。“银行里,还有些存款,
股票基金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也有四百万。”“厂子那边,我占了六成的股份,
每年的分红也有一百来万。”“所以,咱家现在所有的家当,加在一起,
差不多有个一千二百万。”李国栋说完这句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沙发上,
看着儿女们脸上震惊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感。“这,都是我跟你们妈,
一拳一脚,从牙缝里省出来,给你们攒下的家业!”“爸,您……您跟我们说这些干嘛?
”女儿李昕瑶的声音有些发干。“我想说的是,”李国栋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万一,
我是说万一,我明天检查出个什么三长两短,或者哪天我人一下子没了。这些财产,
你们兄妹俩,一人一半,平分。”“但是!”他加重了语气,“有一个前提,
你们必须得把你们的妈给我照顾好了!她要是受了半点委屈,我就是在棺材里,
也得跳出来找你们算账!”“爸!您别胡说八道!大吉大利!”儿子李振宇终于忍不住,
提高了声音,脸上满是愠色。“我这不是以防万一嘛!丑话说在前头,总比事到临头抓瞎强。
”李国栋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酒熏得发黄的牙。“再说了,明天就要上‘刑场’了,
我这心里啊,确实是没底。先把这些事儿安排明白了,我也能安心不是?”一家人,
就这么沉默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妻子张淑芬,
在听到“一千二百万”这个数字时,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的眼神,
复杂得像一团打结的毛线,在那一瞬间,闪过了一丝谁也读不懂的,异样的光。第二天,
李国栋拒绝了所有人的陪同,一个人去了市人民医院。他的想法很简单。“要真是个小毛病,
就别让他们跟着瞎操心了,一家人围着我一个,像什么样子。”他就是这么个体恤家人,
又有点大男子主义的中国式父亲。挂号,排队,候诊。医院里永远是这副模样,拥挤的人群,
焦灼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病痛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就在他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哟,这不是国栋吗?
你咋跑这儿来了?”李国栋抬头一看,是多年的老友,老王。“老王?你来干啥?
”“我陪我老婆子来复查,她上个月做了个胆结石的小手术。”老王在他身边坐下,
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呢?瞧你这脸色,不太对劲啊。”李国栋本来不想多说,
可看着老朋友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心里那点儿自己扛着的担忧,
突然就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嗨,别提了。”他压低了声音,凑到老王耳边。
“最近老是胸闷,气短,晚上睡觉还胸口疼。我寻思着,是不是这‘发动机’出问题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心脏上的事儿可不能拖!”老王立刻紧张了起来。
“那你得赶紧好好查查!要不要我陪你?”“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行。”李国栋摆摆手。
“家里人都不知道,我不想让他们跟着瞎担心。”“你啊你,就是这个牛脾气!
有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硬扛!”老王叹了口气,但眼神里满是理解。“不过我也懂,男人嘛,
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先塌了。”两人聊了没一会儿,就轮到老王的妻子了,
他匆匆告辞。李国栋继续等待。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他又碰到了好几个熟人,
大多是生意场上的伙伴。出于他那“坦诚”的习惯,每碰到一个,
他都把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一遍。“李老板,身体是本钱,可得好好保养啊!”“是啊,
咱们这个年纪,就跟老机器似的,得勤上油,勤检查。”一句句的关心,
让李国栋心里暖洋洋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人缘处得不错,有这么多人关心自己,
真是件幸福的事。他完全没意识到,他口中的“病情”,正随着这些人的嘴,
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飘向四面八方。检查结果要一个星期才能出来。这一个星期,
对李国栋来说,过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他努力在家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
但那紧锁的眉头和时不时的走神,还是没能逃过妻子的眼睛。“老头子,
你这几天是不是有啥心事?”晚上,张淑芬给他端来一杯热牛奶。“没有啊,能有啥心事?
”李国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当我跟了你四十年,是白跟的?
”张淑芬把杯子往他手里一塞,盯着他的眼睛。“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说吧,
是不是厂子里出啥问题了?”李国栋犹豫了。他挣扎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决定全盘托出。
在他看来,夫妻之间,更不应该有任何隐瞒。“其实……也没啥大事。”他轻描淡写,
试图把事情说得不那么严重。“就是我上周,自个儿去医院做了个全面检查。”“啥?
你去医院了?”张淑芬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手里的毛衣针都差点掉在地上。
“这么大的事儿,你为啥不跟我说?”“我这不是怕你跟着瞎操心嘛!”李国栋连忙解释。
“再说了,结果还没出来呢,估摸着就是个小毛病,老年病。”“小毛病?
心脏上的事儿能是小毛病?”张淑芬显然被吓到了,脸都白了。“结果啥时候出来?
”“明天就能拿了。”李国栋说。“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那天晚上,
张淑芬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怎么也睡不着。李国栋以为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体,
心里既感动,又愧疚,搂着她的肩膀安慰。“淑芬啊,你别太担心了,
我感觉应该没啥大问题,我这身子骨,我自己有数。”“嗯,我知道。
”张淑芬含糊地应了一声,但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心不在焉。第二天一早,
天刚蒙蒙亮,两人就打车去了医院。去医院的路上,张淑芬一反常态地沉默,
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这让李国栋心里有些犯嘀咕。“你咋了?
不会是比我还紧张吧?”他开玩笑地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有。”张淑芬淡淡地回了两个字,
视线依然没有收回来。“我在想别的事儿。”李国栋没再多问,只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心里早就急得火烧火燎了。到了医院,取报告,然后是等待叫号。终于,
诊室的喇叭里喊出了他的名字。“李国栋!”他和妻子走进诊室,
医生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他推了推眼镜,拿起桌上那叠报告,
目光在CT片子上来回扫视。“李先生,从检查结果来看,您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
”医生指着片子上一个模糊的阴影。“您的肺部,有一个占位性病变,结合其他指标来看,
高度怀疑是恶性肿瘤。”“恶性……肿瘤?”李国栋感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一定是听错了。“通俗点说,就是肺癌。”医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
剖开了他最后的侥幸。“而且,从肿瘤的大小和形态来看,恐怕……已经是晚期了。
”“晚期……”李国栋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沉重。“医生,那……那还有治吗?
”张淑芬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哭腔。“晚期肺癌的治疗,
主要是以化疗、放疗和靶向治疗为主,目的是延长生命,提高生活质量。”医生的话很官方,
也很残酷。“至于治愈……希望非常渺茫。”“如果不治疗,预期的生存期,
可能只有三到六个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李国栋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六十五年的人生,一向顺风顺水,他从没想过,“死亡”这个词,
会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砸在他的面前。“老头子,你别怕,
你别怕……”张淑芬扶着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可她的声音,比他抖得还厉害。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的……”“嗯,我知道。
”李国栋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咱们……先回家,回家再说。
我需要……好好想想。”回到家,李国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浓烈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呛得人睁不开眼,也掩盖了他通红的眼眶。下午,
他把儿子和女儿都叫了回来。他把那份死亡判决书,拍在了茶几上。“什么?肺癌晚期?
”儿子李振宇的反应,和他当时一模一样,震惊,不敢置信。“爸!
您怎么会……怎么会不早点去检查!”“我也没想到,一下子就这么严重了。
”李国栋苦笑着,声音沙哑。“医生说,快的话,就三五个月的事儿了。”“那还等什么!
赶紧治啊!”女儿李昕瑶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住院!化疗!用最好的药!多少钱我们都治!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国栋掐灭了烟头。“但医生也说了,晚期,治愈的可能性不大了。
化疗那玩意儿,遭罪,人活得没个人样,最后可能还是人财两空。”“爸,您别想那么多!
”儿子安慰他。“我们全家都陪着您,一起跟它斗!您平时身体底子那么好,
一定能创造奇迹的!”“是啊爸,您可不能先放弃!”女儿也在一旁哭着鼓励。
看着儿女们脸上真切的关切,李国栋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但同时,一个更现实的问题,
也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必须要在自己还清醒的时候,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振宇,昕瑶,
爸想跟你们再商量个事儿。”他的语气,又变得像上次那样严肃。“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这次真的挺不过去了,你们一定要把你们的妈照顾好。”“爸!您又说这种话!
”儿子有些生气了。“您一定会没事的!”“我知道,我知道。”李国栋摆摆手。
“但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对不对?”“昨天,我已经把家里的财产情况跟你们交了个底。
现在,我再说一遍,你们听清楚了。”他又一次,详细地,一字不差地,
重复了一遍家里那一千二百万财产的构成和分配方案。“还有一件事,我明天准备去趟银行。
”李国栋说。“把家里那些重要的文件,房产证、存折、合同,全都整理好,
放到银行的保险柜里去。”“密码,我会告诉你们妈。”一直沉默的妻子张淑芬,听到这里,
终于开了口。“老头子,你就别瞎琢磨这些了,专心治病就行了。”“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
”李国栋固执地回答。“咱们家辛辛苦苦攒下这点家业,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倒下了,
就乱了套。”当天晚上,李国栋又是一夜无眠。他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
一遍遍地过着自己的人生。第二天一早,他不顾家人的反对,真的一个人去了银行。
他把家里所有重要的文件,全都从公文包里拿出来,
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个冷冰冰的金属柜子里。就在他办理业务的时候,又碰到了一个熟人。
是以前生意上有过节,后来又和好了的伙伴,老陈。“哟,国栋,忙活啥呢?
”老陈热情地打着招呼。“处理点私事。”李国栋简单地回答。“你这脸色可真够差的,
跟大病了一场似的。没啥事儿吧?”老陈关切地问。李国栋原本不想多说。但老陈这个人,
八面玲珑,消息灵通。而且,他心里也憋得慌,需要找个人说说。“实话跟你说吧,老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