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的热浪,像一头湿漉漉、滚烫的巨兽,死死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不是空气,
而是混合着浓烈消毒水、腐烂物、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甜腥死亡气息的粘稠热粥。
汗水在防护服内层疯狂奔涌,顺着脊沟、大腿内侧蜿蜒而下,汇聚在靴套里,
每一步都踏在温热滑腻的沼泽上。面罩早已被呼出的水汽模糊,
、缠绕的带刺铁丝网、裹尸袋刺目的黄色、还有远处被热浪扭曲的枯树——都在晃动、变形。
我攥着小树苗的手。隔着一层加厚的丁腈手套,他小小的、骨头清晰的手像一块冰凉的石头,
在我汗湿的掌心纹丝不动。他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自己沾满泥点的防护靴尖上,
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的世界。宽大的白色防护服套在他过于瘦小的身体上,空荡荡的,
像个不合时宜的白色幽灵。防毒面罩的滤罐在他胸前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短促而浅,
像受惊的小鸟。“快到了,树苗,再坚持一下。”我的声音透过防护服内嵌的通讯器传出,
带着连自己都厌恶的疲惫和强撑的镇定,闷闷地回荡在狭小的面罩空间里。
手指在他包裹着手套的手背上快速翻飞,无声的言语试图穿透他厚厚的防护:妈妈在。
安全。很快休息。他没有回应。没有像以前那样,哪怕再恐惧也会努力抬起手指,
笨拙地回应我一个表示“知道”的简单手势。只有那冰凉的、毫无生气的手指,
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防护服内无声的风暴。五天前那场误入疫区边缘的部落冲突,
迫击炮弹在不远处炸开的巨响,撕裂了他本就在战争阴影中摇摇欲坠的安全感。
PTSD的幽灵,在萨拉这片死亡焦土上,被彻底唤醒了。
我们正穿过“黑石”病区的外围通道。这里是萨拉疫情最猛烈的风暴眼,
隶属于无国界医疗组织“生命线”的营地。空气里除了热和消毒水,
还弥漫着一种紧绷到极致的寂静。
只有远处隔离棚里偶尔传出的、被防护服和面罩阻隔得沉闷模糊的咳嗽声,
以及我们脚下踩过干燥沙砾的“沙沙”声。突然——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死寂!如同在耳膜深处引爆了一颗炸弹!不是炮击!是营地边缘,
那辆超负荷运转、为整个隔离区提供应急电力的老旧柴油发电机!它不堪重负地爆缸了!
巨大的金属炸裂声混合着刺耳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机械尖啸,狂暴地席卷了整个营地!
“啊——!”“发电机!快!”“当心碎片!”短暂的死寂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警报声!
混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这声音!这毫无防备的、毁灭性的巨响!
我猛地扭头看向小树苗!“树苗!”通讯器里的尖叫被巨大的噪音淹没。晚了。
就在巨响炸开的瞬间,我掌心那块冰凉的“石头”猛地爆发出非人的力量!
小树苗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剧烈地一弹!
他发出一声被面罩死死捂住、却依旧能感受到灵魂撕裂般痛苦的尖利呜咽!
那双一直低垂的、如同沉静湖泊的眼睛,
瞬间被无边无际的、纯粹的、动物性的惊恐彻底吞噬!他猛地甩开我的手!
巨大的力量让我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树苗!别跑!”我嘶吼着,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他听不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了。PTSD的浪潮彻底淹没了他。
小小的白色身影像一颗失控的、绝望的子弹,在狭窄混乱的通道里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完全不顾方向,只想逃离那恐怖的声源!他撞翻了通道边一个堆放着空输液瓶的架子,
玻璃碎裂声哗啦啦响成一片!尖锐的碎片在他脚边飞溅!“小心!”有人惊呼。“拦住他!
别让他乱跑!”是营地负责人保罗焦急的吼声。我疯了一样地追上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汗水流进眼睛,又咸又涩,视野更加模糊。
防护服笨重得像一副刑具,每一次抬腿都异常艰难!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喉咙——这里是疫区!红区!任何防护服的破损都是致命的!
他这样乱跑,随时可能撞上刚处理完病人的污染区!随时可能摔倒划破防护服!“树苗!
停下!妈妈求你!停下!” 通讯器里只剩下我绝望的、语无伦次的哭喊。
他冲进了通道旁一个堆满废弃医疗包装箱和空消毒桶的角落。那是临时堆放医疗垃圾的死角,
光线昏暗,弥漫着更浓烈的消毒水和***气味。他终于耗尽了力气,或者说,
那无处可逃的绝望感攫住了他。小小的身体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死死地抱住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整个人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
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白色防护服包裹下的那团颤抖,在昏暗光线下,
脆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树苗……” 我扑到角落,几乎是跪爬着靠近他。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沾着不明污渍的水泥地上,隔着防护服传来钝痛,但我毫无知觉。
巨大的恐慌和心痛几乎将我撕碎。我伸出手,想触碰他,又怕任何接触都会加剧他的崩溃。
“树苗,看着我,看着我……” 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汹涌而出,
在面罩内壁糊成一片水雾。双手在他眼前拼命地、颤抖地打着最熟悉、最基础的手语,
每一个动作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仅存的希望:安全!妈妈在!安全! 呼吸!慢!
慢呼吸! 看妈妈!树苗!看妈妈!我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扭曲,
防护手套紧绷着,几乎要撕裂。汗水浸透了内层衣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一片模糊,
只能看到角落里那团剧烈颤抖的白色阴影。每一次他身体的抽搐,
都像一把刀狠狠剐在我的心上。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无力感在胸腔里疯狂冲撞。
保罗和其他医护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在通道里回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切。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角落里那个被恐惧吞噬的孩子,和我自己濒临崩溃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双靴子。
沾满深褐色泥泞、边缘溅着可疑暗色污渍、沉重而坚固的黑色军用皮靴。悄无声息地,
停在了我跪伏的、被汗水浸透的防护服前,
停在了我与小树苗之间那片狭窄的、充满绝望的空间里。靴子的主人站得很稳。
像一根深深钉入这片混乱焦土的标桩。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通道里的喧嚣、远处发电机残骸的余响、保罗焦急的呼喊……所有声音都潮水般退去。
我的视线,顺着那双沾满泥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力量的靴子,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和茫然,向上移动。包裹在沙色作战裤里的小腿,
肌肉线条紧绷而清晰。深橄榄色的厚重防弹背心,覆盖着宽阔的胸膛,
上面挂载着弹匣包、通讯模块和一些我不认识的装备。背心边缘磨损严重,
沾染着同样的泥点和风干的汗渍。一只骨节分明、同样沾着泥污的大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指关节粗大,带着陈旧的疤痕和厚茧。再往上。是脖颈。喉结突出,线条硬朗,
皮肤是长期暴露在烈日和风沙下的粗糙棕黑色。然后,是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
覆盖着一层短而硬的青黑色胡茬。最后。我的目光,撞进了一双眼睛里。那双眼睛,
藏在深色防暴头盔的深色护目镜片之后。护目镜片上布满细微的划痕,有些模糊,
却无法阻挡那穿透而出的目光。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我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不可能!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唯一的、尖叫的念头。那眼神……那眼神的轮廓……那眼神深处,
如同深潭般沉静,
却又在沉静之下涌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熔岩般灼热的东西……那眼神……像极了陆骁。
像极了他“牺牲”五年、尸骨无存的父亲!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扭曲。
面罩内的水汽彻底模糊了视线,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肆意流淌。我张着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死。
巨大的震惊、荒谬、以及一种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是幻觉?
是萨拉的烈日和连日的疲惫击垮了我的神经?还是……这地狱真的能把死去的人送回来?
就在我僵跪在地上,灵魂出窍般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目镜片后找出更多佐证或否定时——一直蜷缩在角落深处、像受伤幼兽般剧烈颤抖的小树苗,
突然动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藏在防护面罩下的小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大大的眼睛里,浓重的惊恐尚未完全褪去,如同退潮后狼藉的海滩。
但就在这片惊恐的废墟之上,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无法理解的光芒,
正疯狂地燃烧起来!他的目光,如同两道被磁石吸引的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