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春天作十二等分,那么它的第十二分之三上是寒冷的翠玉色。
我站在旧式火车胸腹般柔软的连结处抽烟,香烟编织的淡蓝色纱织弥散着一种寡淡的薄荷味,
萦绕着长二十二尺的此间,透过栅栏下如被绷紧的琴弦分割的窗,
傍晚的太阳给烟雾和灰尘浇上宇宙的绿金色,犹如舶来的焰火,
兀自在这早春的黄昏中熊熊燃烧。从我面前走过的乘务员向我微微点头,
在她嘴角笑容消逝的一刻,列车忽又进入海底般的漆黑之中,是的,
与其说是进入了山的腹部,不如说是坠入了海的胃底。我觉得呼吸困难,
像误食胶水的熊那样痛苦地伸出舌头,说不出只言片语,黑暗中回忆的魔力复苏,
渐渐主宰一切,我脑海中关于那座蜡制城镇的偶像们便开始清晰舞动,
她们在高于三十九度的闷热剧院里忘情舞蹈,
期望能在世界融化之前找到被遗忘在心脏里的钻石。大概是十六或者十七年前的午后,
正是摇滚乐每下愈况,电子音汹汹而来的世纪点的交接,
我来到一个既不为此所动又不曾见异思迁的小镇,在无限接近翠玉色的三月。
常春藤自月台杂色雨棚蜿蜒而下,悦目的绿色栖息在状如圆月的服务窗前,偶尔,
镶嵌于地面的白瓷片随着人的前进而闪着光,越过其上,远处的出口显得越发狭小,
让人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我几乎随着旧式扩音器中《归家》的第一声轻吟小跑起来,
踩着轻快步点,踏着一块接着一块地砖的缝隙,并为这私密的游戏怡然自得。
然而在跑过四分之三个岛式月台时我迎面撞上一具温暖的躯体,
下意识地去拥抱却更快地被推开,涂淡色唇膏的女孩玩味地望着与其一同跌倒在地上的我,
她皱起纤细的峨眉,又轻快地舒展开,于其下的棕色眼眸犹如松香色的琥珀,神光温润。
很快我意识到她的目光已然失却捕捉我的兴致,那视线越过我抵达了无限远的某处,
使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她拉回来,回到这个充满寒冷与潮湿的春天。
“怎么尽是盯着我瞧个不停?我说你这人。”少女挑起纤丽的眉,自下而上端详,
金丝线般华美的长发仿佛触手可及,白玉色下颌犹如施银粉般闪着金属色的微光,
与面目中柔和的阴影在交界线上缱绻,唯有那眉眼锐利如割,竟似一柄倒悬的西洋剑。
“你在找人吗?试试月台的广播?”我答非所问,以目示意她方向上的谬误,
边以手撑地半蹲着站起身来,灰扑扑的地面看似温暖实际上凉得要命,
也许是这里的午后习惯下雨,将寒意伴随着雨水储存在地砖每一道缝隙里,我一边想着,
一边眯起眼睛,天空中尽是繁复若九重樱的层积云。她的脸蓦然潮红,
我却注意到瘦削脸颊上一道无意识的伤痕,在小而圆润的耳垂边无声无息,
并非自愿被展示的窘迫,却也并不加以掩饰,相较而言应该比作银天鹅胸针上的宝石眼睛,
冷而璀璨。直至所有车厢里的人像袋子里的玉米片一样零零碎碎地被倒出来,
女孩方才呼出一口气,原本就冷清的车站也没因为增添寥寥几人而显得更加亲切,
相比起迎接我更熟悉它被赋予的分离的意味,因为我那时年轻识短,
总以为人是必定独自存在的个体。最后经过我们的老者瞪着昏暗的目,
下垂的喉头一颤一颤如同鸟类的嗉囊,我庆幸他没有在我身旁停留,那意象太过巨大而沉重,
近乎于名唤死的绝望。她站起身来,将近比我稍稍矮了半个脑袋,
湖蓝色开衫熨帖地覆盖在玲珑可人的身体上,米色工装裤瘦削而紧实,
除了因为跌倒而染上的尘土,其他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丽人。“不要紧吗?
”我翻了翻口袋里没有手帕,只得袖手旁观她轻轻拍打身上的灰尘,
前方穿着深色制服的管理员疑惑地望过来,再远的空旷处,
一列迎宾树摇摇晃晃充满着和树梢的新绿色格格不入的慵懒。她朝我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想了想又奇异地笑起来,像眯着眼的猫,“你从山的那边来吗?请你喝汽水如何?
”我为她的突兀而惊讶,翻开手腕迟缓的机械表,时针仍然停留在阳光最强烈的点上,
左右想想在约好的打工前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我朝着她轻轻颔首。“好是好,
可你不是在等什么人吧?”“哪的事,只是随便来看看而已,啊,对了叫我方碧就可以了。
”且不论车站的月台是否是适合散步的地点,三月清新的山风便足以修剪这些旁枝末节,
沿道路行进,两旁鳞次栉比的住宅是海市蜃楼的幻景,拥攘向天穹近乎于椭圆的帷幕,
远方的山峦更是铜版画上铅色的剪影,而盛放其上的繁花却是寂静燃烧的焰火,虽然落寞,
不失优雅。贩卖汽水的男孩看不出年纪,只是皱着眉怏怏不乐的样子,
他没注意到便携冰箱的门并未关拢,从那缝隙里融化的冰一点一滴缓缓坠下,
跌落木地板紧实的缝隙上,直渗入泥土之中,抵达无穷无尽地球的终点。
我抬头咽下一口梅子味汽水,边示意他将蓝色门帘旁柜台上的收音机打开,消磨至黄昏时分,
轻音乐频道早已开始播送,然而他木讷地望着我,既不拒绝,也不顺从。
“那收音机早就坏了。”方碧瞥一眼又转回头去,黛乌的发梢掩映着细腻如春雪的脖颈,
银色的米字花链环呈着一种精巧的倾斜,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触碰它所分割的阴影,
那是覆盖在皎洁明月背面的欲望,随着它勾动夜潮,隔着防波堤漫长的蔓延线,
一直拍打到悬崖下寂寥的山壁。“有种肚子里空空如也的感觉。”我跳下高高的吧台椅,
弹簧“倏忽”一声伸展筋骨,邻座的几枚硬币跌到光滑的地面上,声音渐渐细微,
世界的某一点在此刻寂静下来,只余下广告牌上忽闪的电子光将屋子里染成雅致的淡棕色,
原来夜色已经不知不觉地从光的每一道缝隙里张开了怀抱,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难不成还要我继续请你吃饭?”方碧摩挲着空空如也的瓶子,给我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她往其中掷去一枚小小的话梅核,辗转落入瓶底时我几乎嗅到那种清新的酸涩味,
一如早春的黎明***裸地躺在芨芨草丛里浑身爬满露水,温柔只是假象,留到最后的只有冷。
“哪的话,我只是自说自话罢了。”我忙向她摆手,一边走向出口,
靴子踏在旧地板被磨去骄纵的身体上意外地没有吱呀作响,
反倒是白蜡木门把上系着的铜铃一直在轻声作响,仿佛有看不见的风在撩拨着它。“嘿,
等等,最后一个问题。”她摇晃着置有话梅核的空瓶,像在玩弄着一件拙劣的乐器。
“你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呐?”我在门口站住,骈行的食指与中指比出一个枪的手势,
我朝着上方乌有之处射出幻影做的子弹,祈愿它能抵达天堂:“在原来的地方不自在,
所以随便走走。”六点四十一分,我走出充满汽水味的店里,
借着路灯的微光打量口袋里掏出来就皱成一团的纸条,
一个黑色的点自顾自地在我的纸上画不规则的圈,没来由地让人联想起翻滚的落石,
抬起头原来不过是昆虫的影子。“请来莫巷119号,积玉桥东。”皱折的纸如是说,
我搔了搔初春时剪得彻底的后脑勺,如今已长出挂毯流苏似的短发,
街对面的烤味店打着清淡的冷光灯,而在火炉上翻滚的烤鸭们则无一例外的肤色温暖,
往右的黑暗里隔着一大块变色的赛璐珞制阴影,而那尽头的远山意外地拥有一层明亮的轮廓,
我的思绪在最初就飘摇到了高处,此刻被风一吹化作无影,
只余下前路毫不顾忌地铺设在那里,丝毫不为人的忧伤而动容,
我叹口气回望一眼继而走向那无穷无尽的长夜。余下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
我一边写信欺瞒父母我仍在工作中恪守作息,一边呆在积玉桥东的狭小书屋里浪掷人生,
闭塞的小城里都是些上世纪的古董,但好在我几乎什么都看,
无论是封面泛黄的短篇集亦或是散开线头的装订书,每每在清晨倦怠时,
似看非看地翻上几页,唯独上周整理书架时翻到旧字典,实在失却打开的勇气。
方碧有时会在清晨之后的午前出现,偶尔带着给母亲准备的药剂,听说她妈妈一直在家静养,
不过对此我知之甚少,她几乎不提这些,来了也只是潦草地画些风景,
笔触锐利一如木桌上的刻痕,剖开画纸轻纱般的胸膛。春天无声无息结束,
被铺天盖地海浪般的蝉鸣淹没在时间石膏般细腻的海床上,
透过松绿色窗框上洁净的整块玻璃往外望去,蜷曲的云如鲤鱼的红鳞,细致地排列在天外,
说不上温暖的风不停引诱人跟随它的气味往屋外走,可是真走到外边却也尽是些繁复缀致,
或隐于树梢,或没入山峦的累累花朵,而它们并不知晓,过于盛重的,往往会归于空虚。
整个五月连带着六月初一共下了三次太阳雨,天空中惯常积聚的层层云霭也因此一扫而空,
那渐变的湖蓝色被鸟群整齐的桦木色所沾染,竟在我眼中幻化成紫色的丁香花瓣,花雨散落,
寂光如瀑。而书店的主人已经半月未曾出现,大概他也已对这无人光顾的情形司空见惯,
只留下看店的我百无聊赖地和泛黄的书页一同慢慢地腐朽着。这天夜里我正准备提早关门,
从第355页合上小说,男主角紧抿的嘴唇在眼前时隐时现,
然而米白色的封页又显得太过温柔,于是翻找画笔想在那空白处添上死海与红日,
恰在此时前处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抬起头方碧正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