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深处的债与偿炉膛里的牛粪饼“噼啪”爆着火星子,
橘红的火舌头舔着那口黢黑的铸铁壶底,壶盖儿“咕嘟咕嘟”闷响,水汽一股股往上窜。
外婆盘腿坐在厚实的羊毛毡上,手指头灵巧得像纺车上的梭子,
“簌簌”地捻着雪白的羊毛线。那线在她手里头,就跟活了似的,绵绵不绝地往外淌。我嘛,
刚从麦垛窝里被她揪出来,头发里还夹着几根金黄的麦草,活像只偷嘴被逮住的小雀儿。
外婆撩起眼皮,那眼神儿,跟能穿透你魂儿似的,嘴角一撇:“又野得忘了时辰?
再让夜游神叼了去,哭鼻子可没人哄!
我赶紧往她暖和的身子边上凑:“外婆,
夜游神真叼小孩啊?” 那火塘的热乎气儿,总算驱散了外头的寒气。
. 外婆没立刻搭腔,
抄起火钳,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里,“嗤啦”一声,添了截翠绿的新鲜柏树枝。
那树枝一挨着热,立马“噼噼啪啪”炸响,无数金灿灿的小火星子“呼”一下窜上半空,
像炸了窝的金粉,眨眼就没了影,只留下一股子又沉又净的焦香气,
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圣味儿,在暖烘烘的屋里头弥漫开来。那味儿,吸一口,
心都能静下半截。“叼不叼小孩,外婆可说不死。”她撂下火钳,声音沉了下去,
浑浊的老眼穿过跳跃的火苗子,像是瞅着很远很远、黑黢黢的地方。“可这世上啊,
有些东西,比那聒噪的寒鸦更晓得怎么‘请’人走……特别是那些不该在野地里晃荡的生魂,
阳气弱,容易招事儿。”她捻线的动作慢了下来,羊毛线在她指头上缠了好几圈儿。
“给你讲个真真儿的吧,比藏猫猫钻坟圈子吓人一百倍。那会儿我还不满六岁,
比你如今还小一圈儿呢,就撞见了一桩记到棺材板里都忘不了的事儿。
香与悬在头顶的阴云 外婆的声音悠悠的,
把我一下子拽回了那个油香能把人顶个跟头的腊月天。“那天是杀年猪。”外婆咂摸咂摸嘴,
仿佛还能尝到那股子荤腥气。“家里头那石头屋子,
被滚开的肉汤气儿、熬猪油的浓香塞得满满登登,墙壁、房梁都像是被油浸透了,
油亮油亮的。我阿爸蹲在院坝冰冷的青石板上,手里头那把祖传的藏刀,磨得锃亮,
闪着寒光。刀刃子‘嗤啦’一声划开猪皮,
滚烫的油星子‘滋啦’一下溅在冻得梆硬的石板上,腾起一股股白烟,那声音,短促又轻飘,
听着心里头发毛,跟谁在暗地里叹气似的。我妈把刚出锅、还颤巍巍冒着热气的五花肉,
一片片往阿奶碗里堆。阿奶——就是我那瞎眼的奶奶,自打爷爷没了,
她的眼睛也跟着‘走’了。跟着我叔叔过活。叔叔婶婶长年累月给土司老爷当牛做马,
有时也帮那些跑藏汉两地的商人背货,家里头就剩下阿奶守着空屋子,拉扯着娃娃。
她摸索着,从那冒尖的肉碗里,精准地捻起一块连着筋、肥瘦相间的好肉,
颤巍巍地往我怀里塞:‘拿着,给你小弟弟留着。他才断了奶,小肚子空落落的,
得沾点油水才能长得瓷实。’”外婆的眼神暗了暗,里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阿奶这话,
听着平常,可就像根针,‘噗’一下扎破了那层热热闹闹的油泡儿。这小弟弟,
是叔叔家盼星星盼月亮才得来的根苗。前头生的几个娃,都没能迈过三岁那道鬼门关,
跟让高原的冷风轻轻一吹就灭了的酥油灯芯子似的。村里头嚼舌根的可不少,
有说叔叔家祖坟风水流了向的,有说冲撞了哪路山神的,更有那嘴毒的,
背地里嘀咕些更腌臜的话。我爹妈背地里没少叹气,对着酥油灯捻子默默念叨,
说这小弟弟看着虎头虎脑,哭声震天响,兴许能熬过那道看不见的‘坎儿’。
”雪路、寒鸦与松林里的低语送阿奶和小弟弟回去那天,老天爷总算开了脸,放晴了。
头天晚上下的雪,给山峦、松林盖了厚厚一层白孝布。日头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背着小弟弟,小家伙裹在厚厚的羊皮袄里,像个热乎乎的小火炉贴在我后背上,
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脖子上,痒丝丝的。阿奶拄着她的松木拐棍,一步一探地在旁边走,
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捻着油光发亮的佛珠,“嗡嘛呢叭咪吽”的念经声又低又沉,
跟穿过松林的、呜呜咽咽的风搅和在一块儿,
像是在跟路边那些沉默的玛尼堆说着外人听不懂的古话。
经文声、风声、拐棍戳进深雪的“噗嗤”声,成了这雪后死寂山道上唯一的动静。“阿姐!
鸟!黑鸟!”背上的小弟弟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小手指着天上,哈喇子蹭得我脖子湿了一片。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抬头,心口子像被冰锥子狠狠捅了一 在一棵老高老高的松树顶梢,
一根光秃秃的枯枝上,稳稳当当地落着一只寒鸦!通体乌黑,在那一片刺眼的白雪地里,
活像一滴甩不掉的墨汁!它歪着小脑袋,一双贼亮贼亮的绿豆眼,
就那么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尤其是我背上那个咿咿呀呀的小人儿!
一股子寒气“嗖”地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我几乎是本能地,
一把将小弟弟的脸蛋子按进我厚厚的衣领子里,声音抖得自己都认不出:“别瞎看!
那是……是报丧的鸟!”阿奶捻佛珠的手猛地顿住了。她那干瘪的嘴唇哆嗦了两下,
喉咙里竟挤出一种古怪的笑声,空空洞洞的,像风吹过破瓦罐:“报啥丧?傻丫头。
兴许……它就是饿了,跟那年冬天,蹲在碳窑边上讨吃食的老婆子一样。
”我浑身汗毛“唰”一下全立起来了!阿奶这话,像把钥匙,
“咔哒”一声捅开了我爸以前跟我提过的那桩压在箱底儿、带着寒气儿和愧疚的旧事。
“我爸……以前提过一嘴,”外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怕惊扰了雪地下的什么东西,
“我爷爷年轻那会儿,给山外来的汉商烧钢碳。有一年,雪下得那叫一个大啊,
平地都能埋住牦牛背!就在那冷得能冻掉下巴颏的日子,一个冻得缩成球的老婆子,
怀里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奶娃娃,蜷在爷爷的碳窑边上,冻得牙帮骨‘咯咯’打架。
她哀求爷爷,给把青稞吧,‘我那孙子,跟你家这娃一般大,刚断了奶,饿得直抽抽’。
爷爷那会儿正赶一批急火炭,窑火半刻不能停,又怕这祖孙俩冻死在窑口沾上晦气。
他……他狠了狠心肠,趁着那老婆子抱着娃娃靠着热窑壁打盹的工夫,偷偷摸摸地,
把她们挪到了林子更深、更冷、更背风的地界儿。第二天,雪小了些,
爷爷揣上小半袋青稞去找,只在一棵歪脖子老松树下,找到一个破得不像样的襁褓,
上头用线绣着一朵歪歪扭扭、却红得刺眼的羊角花……人,连带着那个小娃娃,都没影儿了,
雪地里连个脚印都没留下,干干净净,跟从来没来过似的。”这故事像块冰坨子,
沉甸甸地砸进我心窝里。阿奶这会儿提起它,眼前这白茫茫的雪路,
头顶那只死盯着我们的黑老鸹,还有呜咽的风声,
一下子全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鬼气儿。冻僵的石屋与窗外的窥视紧赶慢赶,
走到叔叔家那座孤零零杵在山坡上的石头屋子时,月亮已经像个冰盘子,
冷冷清清地挂在了光秃秃的松树梢头,惨白的光洒在雪地上,泛着幽幽的蓝。
那石屋依着陡坡,通向外屋的木梯子冻得硬邦邦、滑溜溜,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那声音在死静的夜里头,尖利得扎耳朵根子,活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黑暗角落里,
用指甲尖儿一下下刮着你的骨头缝儿!我死死搀着阿奶,一步一挪,
心跟着那“咯吱”声一抽一抽的。三楼上那间小屋,是阿奶和小弟弟的窝。
墙角堆着爷爷当年留下的旧竹筐,年深日久,竹条都发黑变脆了,
缝隙里还嵌着些细小的、早就没了亮光的炭渣子,默不作声地讲着过去。
空气里一股子陈年老灰、尘土味儿,还混着白天煨桑留下的、浓得化不开的柏枝焦香。
阿奶熟门熟路地摸索着,在冰凉的木板床上铺开那张磨得油光水滑的旧羊皮褥子。
她把小弟弟从我背上接过去的时候,小家伙还“咯咯”乐呢,
小手里紧紧攥着我偷偷塞给他的一小块白天吃剩的油饼渣子,小脸蛋上全是心满意足的天真。
“睡吧,乖孙。”阿奶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累,她摸索着挨着小弟弟躺下,
又吃力地往冰冷的石头墙那边挪了挪,给我腾出块巴掌大的地方,“夜里头寒气重,
挨着阿奶,暖和。”她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汗味儿、羊膻气儿和浓郁柏枝焦香的味儿,
这会儿倒成了定心丸。小弟弟热乎乎的小身子挤在我和阿奶中间,像个烫手的小暖炉,
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细细的小呼噜,睡得人事不知。也不知睡了多久,
一股子邪乎的寒气猛地把我冻醒了!那可不是寻常高原夜里钻门缝儿的冷风,那感觉,
像是无数根带着冰碴子的针,直接从万年冻土底下钻出来,“嗖嗖”地扎进你的骨头缝里!
厚羊皮褥子、紧挨着的体温,全成了摆设。我冻得缩成一团,牙关“咯咯”直打架。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惨白的月光,跟水银似的,
从窄得可怜的藏式窗户缝那窗离床少说也有三四步远!里泼进来,
在地上积了一滩瘆人的亮光。那滩亮光里头,有东西在动。我嗓子眼儿一下子被堵死了,
全身的血像是冻成了冰坨子。一只*手*!一只从窗户外头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正慢得让人发疯地从那窄缝里挤进来的手!那手枯槁得吓人,
活像被雷劈焦、又在风雪里吹打了一百年的老树皮。皮色是死气沉沉的灰褐色,
紧紧绷在嶙峋的指骨头上,每一根骨头的棱角都看得清清楚楚,看得人头皮发麻。手背上,
几根粗大、扭曲的青色血管子,像盘踞的毒蛇,在惨白的月光下凸起、一跳一跳的。
最吓人的是它右手——小指头齐根儿断了一截!断口那儿不是新伤,
结着一层厚厚的、焦炭似的黑痂,边缘坑坑洼洼,像是被啥大力气硬生生撕扯掉,
又被火烧过,凝固成个丑陋的疤瘌。这只枯手在冰冷的月光里,
试探地、极其僵硬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立刻发出一连串“咯吱、咯吱”的怪响,
跟冻硬的老树枝被生生掰断的声音一模一样!紧接着,
更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它的手腕子开始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拉长!
像被无形的鬼手抻长的皮筋儿,那干枯的手臂越伸越长,
黑黢黢、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指尖头,竟然轻轻松松就越过了三四步的距离,
颤巍巍地、带着一股子叫人窒息的贪婪劲儿,朝着熟睡中小弟弟衣襟的一角勾了过去!
我后背的冷汗“刷”一下冒出来,紧接着又被那刺骨的阴寒冻成了冰碴子。
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羊毛疙瘩,任凭我咋使劲儿,只能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
巨大的恐惧像铁钳子一样死死夹住了我,我只能瞪圆了眼睛,像条钉在案板上的鱼,
眼睁睁看着那散发着死气的指尖头,一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