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剧烈收缩,胸膛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又是那个梦。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阴影或断续的呓语。
是清晰得令人作呕的画面:无数只油亮漆黑、指甲盖大小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根部。
它们像一支沉默、高效的军团,正齐心协力地拖拽着一团暗红色的、不成形的肉块,艰难地在潮湿松软的泥土上移动。
那肉块……仿佛刚被剥了皮。
他甚至能“听”到蚂蚁颚钳啃噬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沙沙声,混杂着泥土被翻动的腥气。
一股寒流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楚江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手指深深***汗湿的头发里,试图将那逼真的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但这没用。
连续三个星期了,每晚都是这样。
闭上眼睛,是光怪陆离、充满不祥暗示的梦魇;睁开眼睛,这些梦境中的细节——那些荒诞的、恐怖的、甚至琐碎的片段——就会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几天内,分毫不差地在现实世界里上演。
第一次是梦见楼下张阿姨精心打理的花圃里,那株最娇贵的蓝色鸢尾花的花瓣一夜之间变成了惨白色。
第二天清晨,它真的就在晨光中褪尽了蓝紫,白得像葬礼上的纸花。
第二次是梦见自己放在书桌上的玻璃水杯,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一道细纹。
下午回家,杯子果然碎成了两半,水迹蜿蜒在桌面,映着他惨白的脸。
第三次……他梦见他去面试,公司电梯在升到七楼时骤然下坠的失重感。
第二天面试时,电梯真的在七楼卡住,猛地一顿,虽然只是短暂的故障,却吓得所有人心惊胆战。
每一次“应验”,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在他理智的堤坝上狠狠凿开一道裂缝。
起初是困惑,继而变成难以置信的惊恐,最后,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宿命感攫住了他。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杯弓蛇影。
走在路上,会突然因为路人一个无意的眼神而惊惧;听到任何异常的响动,都会下意识地联想到梦中那些不祥的场景。
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飘忽不定,神经质地环顾西周,仿佛空气中潜伏着无形的窥视者。
“儿子,你到底怎么了?”
餐桌上,母亲王秀芹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忧心忡忡地盯着儿子。
楚江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得像霜打的茄子。
他正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的青菜,没有聚焦。
“是啊,儿子,”父亲陈国栋皱紧了眉头,声音带着惯有的严厉,但也掩不住担忧,“你这段时间魂不守舍的,工作没出问题吧?
还是跟女朋友吵架了?”
他口中的“女朋友”早己是过去式,这无心之问更刺痛了楚江紧绷的神经。
楚江抬起头,看着父母脸上清晰刻着的焦虑和不耐烦,心头的恐惧混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孤立感。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子,但他无法再独自承受这份重压。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爸,妈……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或者觉得我疯了……但我控制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我……我做的梦……它们……它们会变成真的。”
餐桌上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王秀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巨大的不解,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国栋先是一愣,随即眉头锁得更紧,嘴角向下撇着,那是他极度不快的表情。
“你说啥?”
陈国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质疑,“梦成真?
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楚江!”
他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碗碟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看你是最近工作太累,脑子不清醒!
瞎想八想!”
“不是瞎想!”
楚江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是真的!
我梦见电梯掉下去,它就真的卡住了!
我梦见杯子裂开,它就真的碎了!
刚刚!
就在刚才,我还梦见……”他急切地想把那个蚂蚁搬尸的恐怖梦境描述出来,但话到嘴边,又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说出来就会加速它发生”的诡异念头堵了回去,只能徒劳地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够了!”
陈国栋厉声打断他,“我看你是真有点魔怔了!
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脸色差成这样,饭也吃不下!
走!”
他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就走,跟我去医院查查!
肯定是身体哪里出了毛病,影响脑子了!”
王秀芹被丈夫的怒喝惊得一颤,看着儿子痛苦挣扎的样子,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哽咽着点头:“对,对,儿子,别怕,我们去医院看看,检查一下也好……身体好了,就不会乱想了……”她的话更像是自我安慰和一种逃避,不愿去深究儿子口中那匪夷所思的可能性。
楚江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下。
他看着父母的表情——父亲是认定他“脑子有病”的强硬和恼怒,母亲是饱含担忧却明显回避他“疯话”的自欺欺人。
一股冰冷的孤独感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解释再多也是徒劳。
他被他们强行架上了去往市立综合医院的车,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神经内科的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气味。
楚江木然地配合着各项检查:抽血、脑电图、头颅CT……冰冷的仪器贴在他的头皮上,扫描仪发出嗡嗡的噪音。
他像个提线木偶,听着医生询问他最近的睡眠、饮食、压力情况,他避重就轻,只说失眠、焦虑、做噩梦,绝口不提“预言成真”。
他心底深处还残存着一丝荒谬的期望:也许真的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只是某种罕见的、影响判断的病?
那样,至少证明他不是疯子。
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主任医师翻看着刚出来的厚厚一沓检查报告单,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又松开。
陈国栋夫妇紧张地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良久,医生放下报告,推了推眼镜,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默苍白的脸上,声音温和平稳:“各项生理指标,包括血液、脑电波、CT影像……楚江先生,你的身体基本都在正常范围内。
没有发现明显的脑部器质性病变,也没有感染或者中毒的迹象。”
这个结果,让楚江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没有病……竟然真的没有病!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那些噩梦,那些“应验”,真的是……无法用医学解释的“现实”?
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医生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措辞,继续说道:“从你描述的失眠、焦虑、反复噩梦以及……情绪上的困扰来看,”他看了陈国栋夫妇一眼,“结合目前排除了器质性问题,我倾向于认为,这更多是精神心理层面的一种应激反应。
可能是近期压力过大,潜在的焦虑积累到一定程度,通过梦境和疑病的形式表现出来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安抚,但在楚江听来,却像是冰冷的宣判。
“我们建议,”医生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流畅地写下一个名字和地址,“可以转诊到我们医院的精神心理科,找一下陈主任。
他在处理焦虑障碍、解离症状方面经验非常丰富。
他会帮你进行更深入的心理评估和疏导。
别担心,这种情况很常见,积极干预效果是很好的。”
医生将纸条递向王秀芹。
楚江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条,上面“精神心理科”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没有身体疾病。
压力过大。
焦虑障碍。
精神心理科。
——在父母和医生眼中,他楚江,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