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裴政霆记了一辈子。
2013年，京江路段十字路口处发生一级交通事故，两辆汽车相撞，一辆侧翻，另一辆沉入海中。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玻璃碎裂的脆响以及沉闷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死亡与恐惧的交响曲。周围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惊恐地目睹这场人间惨剧的发生。
齐远生驾驶的车内，安全气囊瞬间爆开，冲击力将他紧紧压在座椅上，他的身体因剧烈的碰撞而痉挛，闭上了眼睛。而白梦然坐在副驾驶位上，头颅重重地撞击到侧窗，而后又被弹回，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无助。后排的白玉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向前方，安全带虽保护住了她的生命，但痛苦的哀嚎却撕心裂肺，穿透了现场每一个人的心。
车窗外的世界模糊扭曲，车内弥漫着烧焦的橡胶味和淡淡的血腥气息，喧闹的人群声伴随着疾驰而来的救护车与警车，显得多么微不足道，车内微乎其微的说话声与哭泣声淹没在空气中，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
“不哭，小玉…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白梦然想擦去女儿脸上的泪，却始终抬不起手臂，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深深刺痛她的眼睛，一旁的丈夫像是睡去般紧闭着眼，白梦然笑了笑，心如刀绞。
耳边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放心般有气无力的对白玉说，“爸爸妈妈以后不能陪在小公主身边了，小玉要好好照顾自己呀，不要让妈妈…”说到这里，白梦然已用尽全身力气，偏偏白玉被卡死，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全世界最好的母亲当着她的面闭上眼。
“妈妈！”白玉用尽自己的力气，而声音不过淹没在人群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大，偏偏谁也不敢上前，已经哭到失声的白玉早已没有力气，只能缓缓闭上眼睛，巨大的痛苦让她早已体力不支，等到救援队赶到时，三人皆被抬上担架。
“对不起女士，我们尽力了，病人失血过多，无力回天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呢？！我们下午刚见过，她还坐在我旁边，和我有说有笑的一起聊八卦喝下午茶，怎么现在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白梦然控制不住眼泪，顺着面庞流了下来。
“好了！公众场合注意仪态！这是医院！不是你该大呼小叫的地方！”一旁的男人眉宇之间似有怒意，这样的公众场合，她难道想让他丢脸吗？！作为政界的公众人物，她作为他的妻子，能给他带来的只有名声，他可不希望在明天的报纸上出现他妻子不雅的新闻。
女人停止了大喊大叫，降低了声音，转为了抽泣，精致的妆容早已不复存在，被泪水融化，悉心伪装的面具尽数卸下，露出憔悴伤心的面容。
白玉是被消毒水的味道***醒的。
病房里只剩点滴声，安静的可怕。
她想抬起手臂，却始终抬不起来，太沉重了，身体僵硬到只能睁开眼睛，一切都是白色的，***着她的瞳孔，她很安静，只是一言不发的盯着门口，盼望着母亲又或是父亲推开门来看看她，可现实总让人失望。
门被推开了，白玉的心被一激，不是母亲，也不是母亲，是一个小男孩——
孟阿姨的儿子。
失望，落寞，幽怨，凄凉，心如死灰，占据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倒显得有些病态的美。
裴政霆率先开口打破这尴尬又僵硬的局面，语气带着十足的少年气，神色却又冷又酷，白玉看了一眼便撇过去头去，她只想看到她的父母。
“我妈让我来看看你醒了没。”
又是一阵沉默。
气氛尴尬的不像话。
裴政霆看着床上瘦弱的小人，就那样躺在那，机器发出轻微的振动声，纯白的世界只有她的黑色长发格外显眼，他动了动唇，走了出去。
今天上午，两人才刚见过，她穿了一身粉色公主裙，戴着好看的粉色首饰，甜甜的叫他哥哥，但他却没理她，而是回到房间一个人偷偷脸红。
可现在，没有粉色，只有白色。
看不到头的白。
“妈，她醒了。”
孟毓忍住眼泪，捏紧手里的死亡证明，眼里的悲痛和愤怒化为怜惜和无可奈何。
“我去看看她。”
裴政霆看着手上两份死亡证明，格外烫手，夜色来临，裴塬早已回去，整个医院却很热闹。
不断的有救护车从他面前经过，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担心紧张，也有人面露笑容，没有人像她一样。
不哭不笑不闹，没有表情，就那么安静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让人心疼。
孟毓轻轻推开病房门，印象中那个爱唱歌跳舞，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如今像是变了一个人，只出神的望着窗外的世界。
孟毓上前为白玉提了提身上的棉被，“小玉，饿不饿？想吃些什么？跟孟阿姨说，阿姨让政霆去买。”
白玉垂下眼眸，苍白的面色与柔弱的语气刺痛着孟毓的心，“阿姨，我是不是成为孤儿了？”
病房安静的可怕，孟毓的沉默让白玉全身下去的血液开始凝固，孟毓坐下来，默默低下头了，过了好久才缓缓吐出一个“是”字。
一瞬间，所有伪装悉数崩塌，白玉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嘴巴一张一合，控制不住的大口呼着气，泪水划过稚嫩的脸庞，模糊了白玉的视线，“妈妈，爸爸，我没有家了…”痛苦呜咽声狠狠揪着孟毓的心，她慌乱的拿纸擦去白玉的泪水，却始终来不及，哭红的眼睛，憔悴的面容，哪有上午那个小公主的样子？
“不哭不哭，小玉儿不哭，他们…”孟毓及时住了嘴，“你还有孟阿姨呀，你以后就住阿姨家好不好？”
白玉还是哭，从醒来到现在她一滴眼泪没有流下来，此时此刻，她实在忍不住了，痛苦包裹着她的全身上下，让她喘不过气来，没有爸爸妈妈了，那她以后怎么办？去哪里？怎么生活？奶奶已经年迈，常年卧病在床，想到这里，白玉哭的更凶了。
孟毓虽然是女人，但她却不怎么会安慰人，加上裴政霆从小就没怎么哭过，她此刻更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的用纸巾擦去白玉脸上的泪水。
“小玉儿，你哭的孟阿姨也心里难受，不哭了好不好？阿姨跟你说啊，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呢，一闪一闪就好像在天上看着你，你一直哭，他们肯定也会很担心你，我们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了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阿姨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小玉儿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阿姨去买。”
白玉含泪哽咽，拉住孟毓，“阿姨你别走，我怕。”
“阿姨不走，不走不走。”孟毓走到门口，探出头，裴政霆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听着自家老妈对他使唤，“你去给小玉儿买些吃的。”
裴政霆借着余光看了一眼门缝中的小女孩。
她哭了，哭的那么伤心。
我不想让她哭了，裴政霆想，身体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跑向那家店。
之前听白阿姨说她喜欢吃春卷，裴政霆提着春卷走进病房，白玉已经不哭了，但眼睛红肿着，目光里却是无神。
“春卷？”孟毓皱眉，随即小声道，“***卷干嘛？”
“她不是喜欢吃吗？”裴政霆手一伸，指指病床上的女孩。
“这…”孟毓愣住，小玉儿确实喜欢吃，但她怕她一吃会想到她父母，然后…
一阵不合时宜的声响从病床上传了出来，白玉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裴政霆索性放在桌上，将春卷拿出来递给白玉，“诺，给你的。”
白玉恢复了些力气加上肚子实在饿得慌，便伸手接过了春卷，春卷的香气铺满了病房，却没盖过消毒水的味道。
“以前我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吃春卷的，现在…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白玉说着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孟毓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白了眼裴政霆，赶忙用纸巾拭去白玉眼角的泪水。
裴政霆看她这副样子，内心很是懊恼，便默默退了出去。
她怎么又哭了？裴政霆后悔，早知道就不买了，哭的他心烦。
没有人比她更爱哭了，裴政霆想，但要是是他变成这样，他肯定也会哭的，但肯定不像她哭的那么伤心。
“孟阿姨，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不知道呢，我等会去问问医生。”
“我想…我想和奶奶住…”越说越小声，到最后都不敢看孟毓的眼睛。
孟毓僵住，还是叹了口气，“好。”
巨大的失落感包裹着白玉，果然…她想什么呢…明明是她拒绝了孟阿姨，怎么现在有点难过呢？
不过以后就她和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了，她一定要好好听奶奶的话，好好陪着奶奶。
白玉又有落泪的冲动，她却忍住了，不能再哭了，她告诉自己，她要坚强起来，好好活下去。
人的一生会有很长的时间能看见白天，明亮而悠长，而很少的时间能见到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压抑且沉闷，住院的这几天，白玉完全倒了时差，白天睡晚上醒，一醒就是一整晚，每次孟毓来看她，小女孩总是皱着眉头，闭着眼睛。
裴政霆也悄悄来过，放学后，他让司机去了医院，他就在病房外看了一眼，她睡着了，没哭，那就好。
当晚，裴政霆认真的和孟毓说，想让白玉住在他们家，当他的妹妹。
那声哥哥，他想了好久，想天天都能听到。
“小玉儿说了，出院和她奶奶住。”
裴政霆没说话，但显而易见的，这顿晚饭，他并不开心。
孟毓察觉出儿子的异样，“哼哼，现在舍不得小玉儿了，她叫你哥哥的时候你可是对人家爱搭不理呢！”
“不吃了！”裴政霆一扔筷子，跑上楼去。
“切，不吃就不吃，这些鸡翅全都是我的。”孟毓也不惯着他，反倒将一盘鸡翅往自己面前推。
刘妈一脸笑意地看着这对母子，当保姆的这些年，也算看着裴政霆长到现在。
裴塬很忙，晚上经常会有应酬回不来，母子两人加保姆吃的少却不亏待自己，孟毓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但性格一点也不温婉动人，反而毒舌率真，正好与白梦然合得来，久而久之裴政霆的性格也是一点一点慢慢被同化了。
“刘妈，把多余的鸡翅装起来，我要去医院带给小玉儿。”
“我和你一起去。”
孟毓看着突然出现的儿子，牵起嘴角，“作业写完了？”
“在学校就做完了。”
孟毓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后面藏的什么，拿出来。”
裴政霆一惊，她怎么知道他背后有东西？他明明藏的那么好。
不情愿摆了满脸，裴政霆还是拿了出来。
一只粉色的兔子。
孟毓接过，疑惑道，“这是…？买给小玉儿的？”
“嗯。”裴政霆不自然的应了一声，掩耳盗铃般补充道，“放学路上顺便买的。”
“顺便？你放学路上也没有卖娃娃的店啊。”孟毓追问，眼神之间满是八卦。
她这个儿子，绝对完美结合了她和裴塬的性格，毒舌腹黑又冷酷傲娇，他居然会特地去买兔子玩偶，真是活久见。
“还去不去医院了，她肯定很饿了。”
孟毓一拍自己脑袋，口中说着来不及来不及了，却依旧不紧不慢的佩戴首饰。
推开病房门，还是那幅景象，病房上的女孩仍旧一言不发的看着窗外的景色。不过和几天前唯一不同的是，白玉的脸色好转不少，看向窗外的眼神中似乎多了几分妥协。
裴政霆没有靠近，而是将兔子塞到孟毓怀里，“别跟她说是我买的。”
孟毓贱贱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你小子…”
裴政霆别过头去。
“来来，小玉儿，尝尝家里做的鸡翅，超级超级好吃。”
“谢谢孟阿姨。”
这几天，孟毓虽然没有时刻陪着白玉，但却经常过来，每次来都带一堆好吃的，偶尔也有白梦然和齐远生的朋友来看望白玉，慰问几句便会离开，白玉渐渐厌倦了这样，只有看见孟毓，她才会放松一些。
“对了…这是我从路上买的，看看喜欢吗？”
裴政霆的注意力也被孟毓的这句话牵引过去，她会怎么回答？喜不喜欢他买的粉色兔子，他可是挑了很久才选中的。
白玉接过粉色兔子，毛绒绒的手感就像以前那些玩具一样，她手紧了紧，小声说，“谢谢孟阿姨，我很喜欢。”
孟毓展露笑颜，“小玉儿喜欢就好。”说完看了眼傲娇的儿子，果然，裴政霆紧绷的脸色也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兴奋。
她喜欢，喜欢他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