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刚升起朝阳,卫明初一边晃着破竹箕,一边斜睨着身后的身影。
他话音刚落,“新来”的田大山——现更名田小山——就像被雷劈了一下,先揉着鼻涕,再发出一串呲牙裂嘴的笑。
田小山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腰间别着一个破旧葫芦,脸圆得像满月,双目一笑便只剩一条弯弯的缝。
“新来的?
嘿嘿,其实我昨天就来了。
你不记得我了?”
他说着,偷偷凑过来,把葫芦一推,带出一股浓烈葱花油饼的味道。
卫明初用不着回忆,前世倒是有那么一瞬和田小山在杂役院同吃同睡。
“你田大山?”
他装作认真,“不对,现在改名了?”
田小山神秘兮兮地往傍边一挪,压低声音道:“咳,是我爹忌口吃咸鸭蛋,我才改叫小山,不然旧名太扎心。”
他说着,把油饼分成两半,伸手递过来,仿佛献宝,“吃点?
可香着呢。”
一小半油饼被塞进了卫明初的手,不由分说。
卫明初一边咬了一口,一边心想:杂役院的清晨,果然比裁决台来的韵味温顺多了。
田小山吃了一口后,忽而压抑着嗓子,眨巴眨巴眼珠子,“你昨天出的那口气,真他娘的解气!
我头一回见到有人敢把秦无皓的袖子拧成麻绳,噗,你胆比牛还大。”
卫明初淡淡一笑,把吃剩的油饼掂了掂,又逗趣道:“那就借你点勇气,横着走几天。
秦无皓那点料,不过是仗着投师投靠多而己,真正的本事……二两半。”
田小山一听,险些把嘴里的饼屑喷了出来。
他咳了两声,憋红了脸才咽下去。
“你不会真想横着走吧?
小命还是要紧。”
他挨近些,不自觉地往卫明初身后缩,小声补充:“杂役院的灶间管事今天换人。
说是新来的,长得比我们还胖,脾气大得能劈柴,听说还打过捣药童子,你最好别惹……”他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锅盖砸地的巨响,胖杂役新管事梁老虎扯着嗓门大吼:“五号房的两个小崽子,谁还没来挑水?
手脚麻利点!”
田小山立刻缩成团,眼珠乱转,暗嘟囔:“你说我是不是该改名叫田小鬼?
等下要是挨揍,也能逃点晦气。”
话音未落,他拔腿就往井边冲,速度与身形完全不符,惹得卫明初“啧”了一声,扯了扯嘴角。
卫明初没有急着跟上,反而慢悠悠走到井台边,看着半桶水反着朝阳的光。
他脑海诸如棋局翻涌,不自觉摸了摸手指关节:这个节点,他曾在前世耗着做小伏低,硬是被人扯进阴私斗争,被秦无皓那帮人折腾败下阵来。
而现在,这田小山倒像是个变数。
田小山挑着两桶水上来时,胳膊几乎快打结了,却仍憋着笑:“明初哥,你今天怎么不跑第一了?
以往你可是最勤快的,抢井口的传奇!”
卫明初揶揄他:“以前我的确是传奇,现在嘛,喝口井水还得挑队形。”
田小山哈哈大笑,皱了皱鼻头,“我知道啦,你怕梁老虎。
乖乖,不怕不怕,有我小山罩着你!”
他胸脯一拍,水桶一晃,桶水颠了大半出来。
“你罩着我?
下次要是换你被收拾,还不是我替你擦鼻涕。”
卫明初一把接过水桶,拎着他走回屋檐下,目光却在他破葫芦上一扫而过——他记得,当年田小山就是靠着这个看似破烂的东西,私藏了一本《灵机遁甲》的残卷,才在一次宗门比武出奇制胜。
“对了,你那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卫明初随口一问。
田小山神色一变,护食般捂住葫芦口,“啊?
没啥,就是干粮和咸菜。
我娘常说,出门带葫芦,能平安三天饿不死。”
卫明初“哼”了一声,没点破,又摸出那半片饼递还给田小山,“油饼就着咸菜,天下无敌。
下次别偷着藏好东西,遇到真正饿肚子的兄弟,记得分一口。”
小山咬了一口,抿嘴道:“你真不嫌脏?”
“我们一样脏。”
卫明初脸不改色,拎起竹箕弹了弹灰,“再脏的命也值两个铜板。”
说话间,两人己被梁老虎拎到灶间旁挪柴,梁老虎手里的棍子啪地敲在桌上,油渍弹起。
他环视一圈,叫骂道:“今天柴火湿的,敢偷懒的都别吃早饭!”
田小山双腿发软,一面扒拉柴火,一面小声哀求卫明初:“明初哥,我上回抽到烂签子,这回不会还分到扫茅房吧?”
卫明初勾差一笑,却用脚轻轻一踢,将最好那根干柴踢到田小山脚边,“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等会儿记得请我喝葫芦水。”
屋檐下阳光斑驳,两个少年一边搬柴一边打趣,渐渐与周围那些杂役划出一条隐形的界线。
不远处秦无皓的跟班远远瞪了一眼,却被田小山扮了个鬼脸,惹得卫明初忍不住失笑。
午时,灶间香气弥漫,小山抢先端了一碗粥递给卫明初:“昨晚你替我挡了梁老虎的臭鞋,这碗算是还情。”
他笑得阳光明媚,眼角却藏着些想家的落寞。
卫明初一时没接过碗,反而拍了拍他的肩:“以后别说什么还情不还情,兄弟就是一锅粥,分了咸淡都一样喝。”
田小山摇头晃脑,笑中带泪,又哽咽回道:“那你要是走出去,别忘带上我一起。”
“要走一起走。
咱先搅个天翻地覆,再寻口热油饼,行不?”
卫明初点头,一句话落定,将所有轻狂与不屈压在平淡里。
他眯了一眼天际的流云,觉得这平凡灶烟里,忽然多了种久违的踏实和乐趣。
远方宗门主殿钟声悠悠传来,新的人事异动悄然揭开,杂役院的风向将变。
田小山眼中掠过一抹犹豫,但他终是紧紧追在卫明初身后。
两人并肩走入院深巷远,灶烟柴屑飞舞,友情己在一碗混着油饼和汗水的早饭间静静扎了根。
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宗门风雨如旧,却无人再敢小觑这对古怪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