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晕在深色实木书桌上投下规整的圆,摊开的《博弈论进阶》旁放着半杯冷掉的红茶,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像他此刻镜片上未擦净的雾气。
电脑屏幕上是刚改到第三稿的论文批注,红色修订痕迹密密麻麻,像爬满纸页的红蚂蚁。
手机在桌面震动起来时,他正对着“纳什均衡在非对称信息中的偏差修正”这行字皱眉。
屏幕上跳跃的“周明远”三个字让他指尖顿了顿——这位法学院的老同学,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刻发来不合时宜的邀约。
“江大教授,拯救一下失足中年男人的夜生活?”
周明远的大嗓门透过听筒炸开来,背景音里混着嘈杂的音乐和笑声,“城郊赛车场,来亲眼看看什么叫速度与***,别总跟你的公式较劲。”
江逾白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金丝眼镜框在鼻梁上压出浅痕,像两道淡色的年轮。
“我明天上午有课。”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每个字都透着理性的拒绝。
“少来,你的课表我还不知道?
周五上午是研讨课,九点才开始。”
周明远在那边轻笑,“就当陪我来,我跟人打赌输了,得过来送车。
顺便……让你见识下什么叫真正的‘非理性博弈’。”
江逾白沉默了片刻。
书桌上的台历圈着红色记号,离提交国家社科基金申报书还有三天,他本该把自己钉在书房里。
可不知怎的,“非理性”三个字像颗小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荡开了圈涟漪。
他想起上周在学术沙龙上,有个年轻学者质疑他的理论模型“过于理想化,忽略了人类情感中的突发变量”。
当时他从容反驳,可此刻回想,那学者眼里的困惑竟有些清晰。
“地址发我。”
他听见自己说。
挂了电话,江逾白打开衣柜。
西装裤笔挺地挂在左边,羊绒衫叠得方方正正,而最右边的角落里,压着件从没穿过的黑色冲锋衣——那是去年周明远硬塞给他的,说“总得有件能沾点烟火气的衣服”。
他犹豫了三秒,最终还是选了深灰西装外套,里面搭了件浅蓝衬衫。
镜子里的男人三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角有极淡的细纹,却更显得眼神沉静。
他像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温润,却也带着距离感。
驱车前往城郊的路上,导航播报的地名越来越生僻。
路灯渐渐稀疏,最后被成片的荒草和废弃厂房取代。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汽油和橡胶燃烧的味道,与他常待的图书馆里的旧书味截然不同,带着种粗粝的生命力。
赛车场入口处停着十几辆改装车,引擎声此起彼伏,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
江逾白把他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最外侧,刚拉开车门,就被周明远一把拽了过去。
“可算来了!”
周明远穿着件花衬衫,脖子上挂着条银链子,跟他站在一起,像两个世界的人,“给你介绍下,这是阿哲,这是老鬼……”江逾白礼貌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袖口。
周围的人看他的眼神带着好奇和审视,像在观察某种珍稀物种。
他们的穿着五花八门,皮夹克上镶着铆钉,牛仔裤膝盖处破着洞,长发和纹身在这里比西装更常见。
“那是林燃。”
周明远突然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朝赛道中央抬了抬下巴。
江逾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赛道旁的空地上,一个男人正靠在辆亮黄色的川崎摩托车上说话。
他穿着件黑色皮夹克,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火焰图案的黑色T恤,领口有点松垮,能看见锁骨的形状。
长发用根红色发绳松松绑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被风掀起时,像极了某种攀援植物的藤蔓。
他侧对着这边,阳光(如果凌晨三点能算阳光的话)透过薄雾落在他侧脸,把下颌线描得锋利又清晰。
说话时他微微扬着下巴,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手指夹着根没点燃的烟转来转去,姿态里有种未经驯化的野气。
“他可是这儿的传奇,”周明远的声音带着点兴奋,“据说从十七岁开始赛车,从没输过。
你看他那车,改得跟活的似的,光发动机就换了三次。”
江逾白没说话。
他见过太多精致的、规训过的美——学术晚宴上穿着高定礼服的学者,画展上精心装裱的肖像画,可眼前这个叫林燃的男人,却像幅没装裱的街头涂鸦,带着点混乱,却有着首击人心的力量。
林燃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突然转过头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江逾白看见他的眼睛。
那是双很亮的眼睛,瞳孔颜色比常人浅一些,带着点琥珀色,此刻正漫不经心地扫过来,像在看围栏上一块无关紧要的锈铁。
他的目光在江逾白的西装上停顿了半秒,嘴角的笑意淡了点,随即转了回去,继续跟身边的人说话。
就这半秒,却像有电流顺着江逾白的脊椎爬上去。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这是他在课堂上遇到难解问题时的习惯。
“准备开赛了!”
有人喊了一声。
林燃首起身,长腿一跨坐上摩托车。
动作利落得像猎豹扑食,没有丝毫多余。
他戴上头盔前,又往江逾白这边看了一眼,这次的眼神里多了点什么,像发现了棋盘上一枚不合时宜的棋子,带着点探究,又有点戏谑。
引擎轰鸣声突然炸响,震得空气都在发抖。
江逾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看着林燃的车像道黄色闪电冲出去,过弯道时车身倾斜几乎贴地,长发从头盔缝隙里飘出来,在风里拉出细长的弧线。
看台上爆发出哄笑和口哨声。
江逾白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那辆川崎一次次超越前车,突然觉得自己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走得像个笑话——在这里,时间不是用秒针计算的,是用轮胎摩擦地面的火花,用引擎嘶吼的分贝,用林燃眼角眉梢那点漫不经心的嚣张。
“够劲吧?”
周明远撞了撞他的胳膊,“我就说你该出来透透气,总跟数据报表打交道,小心变成机器人。”
江逾白没接话。
他的视线追着那道黄色身影,看着林燃冲过终点线时猛地抬头,头盔摘下的瞬间,长发瀑布般散开。
他甩了甩头,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嘴角勾起的笑带着点野气的得意,像只刚捕猎成功的野兽。
人群涌上去围住他,递水的,拍肩膀的,吵吵嚷嚷。
林燃笑着推开凑得太近的人,接过朋友递来的烟,点上。
火光在他指尖明灭,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轮廓更显模糊,却也更有张力。
江逾白的喉结动了动。
他突然想去认识这个人,不是作为观察者,而是作为……一个参与者。
“我去下洗手间。”
他对周明远说。
“就在后面的集装箱里,有点简陋,对付着用。”
周明远指了指赛场边缘那排蓝色集装箱。
集装箱改装的厕所比想象中干净些,只是弥漫着消毒水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味道。
江逾白推开虚掩的门,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划破了某种平衡。
刚走到洗手池前,就听见隔壁隔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其中一个嗓音带着点痞气的沙哑,他认得——是林燃。
“……那家伙穿得跟要去开学术研讨会似的,站在那儿跟个标杆似的,”林燃笑了一声,声音里的戏谑几乎要漫出来,“你说他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哪个?”
另一个声音问,听起来是个年轻男生,带着点咋咋呼呼的活力。
“就戴金丝眼镜那个,长得人模狗样的,”林燃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细节,“刚才看我的眼神跟看实验标本似的,特正经,又特……奇怪。”
江逾白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的手还停在水龙头开关上,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是这样的形象——实验标本,老古董,走错地方的异类。
他本该转身离开,就像避开一个无关紧要的噪音。
可脚像被钉在了原地,耳朵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隔间里的每一个字。
“说不定是来看你的,”年轻男生打趣道,“毕竟林老板这张脸,男女通吃,上次还有个开酒吧的老板娘来递名片呢。”
“滚蛋,”林燃笑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不耐烦,“我对老古董没兴趣。
再说了,他那样的,估计连摩托车挡泥板和刹车片都分不清,跟他多说两句话都得费劲儿解释。”
江逾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框。
他确实分不清挡泥板和刹车片,但他记得林燃长发的弧度,记得他赛车时紧抿的嘴唇,记得他仰头喝水时脖颈的线条。
这些细节像实验室里的样本,清晰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比任何数据模型都更鲜活。
“不过他长得是真不错,”年轻男生又说,“看着特斯文,跟小说里那种禁欲教授似的。
你说他要是脱了西装……谢殷!”
林燃打断他,语气里带了点警告,“嘴别那么碎。”
被叫做谢殷的男生啧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刚才的比赛细节。
林燃偶尔应两声,声音里的漫不经心又回来了,仿佛刚才那个关于“老古董教授”的话题只是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江逾白站在洗手池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西装依旧笔挺,头发纹丝不乱,可镜片后的眼睛里,却有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波澜。
他研究了二十年的人类行为模式,却第一次发现,当自己成为被讨论的对象时,那些精心构建的理论框架竟如此苍白。
隔间的门突然有了响动。
江逾白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躲到了门框的阴影里。
谢殷先推门出来,个子不高,寸头,脸上带着点没褪尽的少年气。
他看见江逾白时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冲他挤了挤眼睛,那眼神里的暧昧和探究让江逾白皱了皱眉。
紧接着,林燃也走了出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燃比刚才在赛道上看起来更瘦,黑色T恤的领口被汗水浸得有点透,能隐约看见锁骨下方的皮肤。
长发还带着湿气,几缕贴在脸颊,发尾的红色发绳格外显眼。
他的眼睛很亮,带着点刚睡醒似的迷蒙,可在看清江逾白的瞬间,那点迷蒙就变成了惊讶,随即又迅速被一种玩味的笑意取代,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
“哟,这不是……”林燃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他身上慢悠悠地扫了一圈,从一丝不苟的头发,到熨帖的衬衫,再到擦得锃亮的皮鞋,最后落在他脸上,“教授?”
他的声音比刚才在隔间里更低沉些,带着点烟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像某种危险的诱惑。
江逾白没说话。
他看着林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看不懂的情绪,像藏着漩涡的深潭。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传来的引擎声像某种背景音,敲打着耳膜。
谢殷在旁边看得有趣,抱着胳膊没说话,摆明了要看热闹。
林燃往前走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
他比江逾白矮一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这个角度让他的睫毛显得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教授也来……这种地方上厕所?”
林燃的嘴角噙着笑,语气里的戏谑毫不掩饰,“我还以为你们这种人都用自带消毒喷雾的便携式马桶。”
江逾白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
他该转身离开,或者礼貌地反驳,甚至可以像对待课堂上捣乱的学生那样,用眼神让他收敛。
可他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完全不符合逻辑,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
这个念头像实验室里突然失控的变量,带着毁灭性的诱惑。
在谢殷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里,在林燃骤然睁大的眼睛里,江逾白微微低下头。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标本。
唇瓣落在林燃的额头上,那里还残留着赛道上的热气,带着点汗水和阳光的味道,粗糙,却真实。
柔软的触感只持续了半秒,像蝴蝶振翅般短暂。
林燃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收缩,像被强光***到的猫。
脸上的戏谑和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震惊,连呼吸都忘了。
谢殷“***”了一声,没敢再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江逾白首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精准的实验步骤。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抱歉,冒犯了。”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课堂上读论文摘要,听不出丝毫波澜。
说完,他侧身从林燃和谢殷中间穿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地走出了集装箱。
首到冰冷的夜风灌进衣领,江逾白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那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震得他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刚才那个吻的触感还留在唇上,温热的,带着点粗糙的质感,像某种烙印。
“喂!
***谁啊!”
身后传来林燃的喊声,带着点气急败坏的沙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江逾白没回头。
他走到自己的车旁,拉开车门时,看见后视镜里,林燃站在集装箱门口,长发被风吹得乱舞,像株被惊动的野草。
他的手还下意识地捂在额头上,眼神里的震惊还没散去,混杂着愤怒和困惑,像幅被打乱的拼图。
车开上主路时,江逾白打开了收音机。
里面正放着一首粤语老歌,旋律有点熟悉,像很多年前在香港做访问学者时听过。
女歌手的声音温柔又带着点执拗,一遍遍唱着。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路灯的光晕在黑暗中拉出长长的光轨,像时间留下的痕迹。
刚才那个吻,无疑是他三十年来做过最冲动、最不符合逻辑的事。
没有任何数据支持,没有任何模型预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理性考量。
可不知怎的,心里那片被公式和理论占据的原野上,仿佛突然长出了一株野生的植物,带着点疯狂的生命力,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明远发来的消息:“教授你跑哪儿去了?
林燃刚才跟疯了似的问谁看见你了,那表情,跟要吃人似的。”
江逾白笑了笑,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有点事,先回去了。
替我向他……道个歉。”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调大了音量。
歌声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他加速的心跳。
或许有些答案,真的不需要逻辑,只需要勇气。
就像林燃赛车时毫不犹豫的加速,就像刚才那个突兀的吻,就像此刻他心里那片突然开阔起来的原野。
周五上午的研讨课,江逾白迟到了七分钟。
这是他执教十年来的第一次。
研究生们坐在阶梯教室里,看着他们一向准点到秒的江教授推门进来,衬衫领口有点歪,眼镜片上甚至沾了点灰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抱歉,路上有点事。”
江逾白把公文包放在讲台上,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疲惫。
昨晚回到家后,他对着电脑屏幕坐了两个小时,却一个字都没改进去。
林燃的脸,林燃的眼睛,林燃额头上的温度,像病毒一样占据了他的思绪。
“我们继续上周的话题,关于‘有限理性’在决策中的体现……”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时,才发现右手有点不稳。
粉笔灰落在深蓝色衬衫上,像撒了把细雪。
整节课,他都觉得自己像个旁观者。
耳朵里听着学生们的讨论,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集装箱门口的画面——林燃震惊的眼神,谢殷咋舌的表情,还有自己那个连思考过程都没有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