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被窗外的烟花炸得支离破碎。红的、绿的、金的光,在墨黑的绒布上泼洒开,
又瞬息凋零,只留下呛人的硝烟味,固执地钻进窗缝。屋里暖气开得足,
蒸腾着饭菜残余的油腻香气,电视里热闹的晚会声浪一波波涌来,
主持人高亢的嗓音祝着“阖家团圆”。我缩在沙发一角,捧着杯早已冷透的茶,
指尖的凉意固执地渗进骨头缝里,冻得指关节微微发麻。陈铭就坐在旁边不远,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映着他半边脸,眉心那道习惯性的褶痕拧得死紧,像用刀刻上去的。
这沉默像一团湿冷的棉絮,沉甸甸堵在我们之间,吸走了所有暖意和声响。
自打晚饭时他接到那个电话起,这沉默就开始蔓延,无声地吞噬掉电视里的喧闹,
也吞噬掉屋里仅存的那点虚假的暖意。电话那头的声音,即使隔着距离,
我也能清晰地捕捉到那种苍老、固执、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语调,
像生锈的铁器刮擦着耳膜——“……今年必须回!你是长孙,族里祭祖的头香你不点谁点?
……她?她算哪门子家里人?……没孩子就是断了根!过年都不回祖宅,是想让祖宗怪罪吗?
……” 那些字句,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我心里。
他当时只含糊地应着“嗯”、“知道了”,声音闷得像被堵在坛子里,
连一丝辩解的勇气都没有。电话挂断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便降临了,冰冷粘稠,
如泥沼般蔓延,将我一点点淹没。终于,他动了。不是走向我,不是开口解释,
而是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撞得身下的沙发发出一声沉闷的***。
他径直走向卧室深处那个靠墙的衣帽间,打开门,弯下腰,
从最底层拖出一个蒙尘的黑色行李箱。沉重的滚轮碾过木地板,
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一下,又一下,碾碎了我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泡沫。
那声音像是碾在我的心脏上。他拉开了箱子的拉链,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像撕裂了什么。他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开始拿衣服,一件件,
从衣柜深处往外掏。那些熨烫平整的衬衫,厚实的羊绒衫,
叠放整齐的裤子……都是我一早为他打点好的,为了这个他承诺会和我一起守岁的除夕夜。
他叠衣服的动作生硬、机械,带着一种急于摆脱什么的仓促,却又奇异地精准,
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我的视线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它们正用力按平一件衬衫的领口,
指节泛白。那件衬衫,是我出差时特意绕远路去那家他最喜欢的英伦老店买的,
他当时抱着我说:“老婆选的,穿着就是不一样,感觉底气都足了。” 如今,那底气,
成了他逃离的盔甲。胃里像塞了一块不断膨胀的冰,又冷又硬,硌得生疼,
那股寒意顺着血脉往上爬,冻僵了四肢百骸。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玻璃,
每一次呼吸都刮擦着喉咙,带来细微的刺痛。茶几上,
那盘我精心准备的、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鱼,早已凝结了一层乳白色的油脂,
像一块冰冷的化石,嘲弄着这所谓的“团圆”。“陈铭,”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怎么了?” 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从冰封的喉咙里挤出来。他往箱子里塞一条深灰色围巾的动作顿住了,很短暂的一下。
那是去年冬天,他抱怨脖子冷,我熬了几个通宵,拆了又织,织了又拆,
手指被毛线磨得通红才织好的。他当时围着,像个孩子似的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说“暖和到心坎里了”。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把围巾更用力地摁进行李箱的角落,
仿佛那是什么急于丢弃的垃圾,甚至带着一丝厌恶。
衣帽间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后颈上,那里有一小块皮肤微微绷紧,
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但那点波动,不是为了我。“爸妈……”他终于开口,
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底传来,闷哑,带着尘埃的粗粝感,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钝刀,
在我心口缓慢地割锯,“刚打电话……说今年,无论如何,必须得回去了。” 他顿了顿,
拿起一件厚外套,胡乱地塞进去,行李箱被撑得鼓胀变形,拉链艰难地咬合着,
像一张扭曲咧开的嘴。“祭祖。”他补充道,语气里有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仿佛在复述一条无可更改的神谕,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族里有规矩,年三十晚上守祠堂,
初一头香……我是长子长孙,不能缺席。”我看着他近乎粗暴地对待那些衣物,
那动作里透出的急切,像在逃离一场瘟疫。喉咙里堵着的东西又硬又烫,几乎要烧穿皮肉。
窗外的烟花又炸开一团巨大的金色,短暂地照亮了他紧绷的侧脸,
也照亮了我眼中冰冷的绝望。“祭祖?”我重复着,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腥气,
那腥气似乎来自我心底某个正在破裂的地方,“所以,现在?除夕夜?丢下我,
一个人在这个你承诺过要一起守岁的‘新家’里?”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冰凌坠地,
带着碎裂的清脆。他终于停下手,背脊挺得僵直,像一截被钉在地上的木头。
衣帽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秒钟死寂的煎熬后,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心那道刻痕更深了,深得仿佛能嵌进骨头里。
他的目光扫过我,却像掠过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空洞,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后的烦躁。“你不懂!”他声音陡然拔高,
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尖锐地刺破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狂躁,“这是规矩!
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族谱不能没有我!我是长子长孙,香火不能断在我手里!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急于证明自己的气浪,喷在我脸上,
“传宗接代,你明白吗?这是根儿上的事!比什么都重要!没有这个,我算什么?
我们家算什么?”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虚无的“祖宗”和“族谱”,
仿佛那才是他生命的意义和归宿。“传宗接代……”我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
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棱,滚过舌尖,冻得我浑身发颤,又扎得五脏六腑鲜血淋漓。
涌上心头——餐桌上婆婆旁敲侧击的“药方”;公公酒后叹息的“后继无人”;家族聚会时,
那些亲戚投向我的、混合着怜悯与审视的目光……每一次,他都沉默,
或者用一句“我们还年轻”搪塞过去。原来,他的沉默不是安慰,
是默认;他的搪塞不是保护,是等待。等待一个时机,
或者等待我的“失败”成为他回归“正统”的充分理由。“根儿上的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漂浮的笑意,那笑意冰冷,
毫无温度,“那我们的家呢,陈铭?” 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个几乎被塞爆的行李箱上,
“这个你亲手布置,说‘终于有了我们自己的窝’的地方,算什么?根上的浮萍吗?
”我的目光转向客厅墙壁上那个小小的壁龛,里面供奉着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婚纱照。
巨大的水晶相框里,阳光透过教堂彩窗,在我们身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我穿着繁复的曳地白纱,他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我们十指紧扣,笑得那么用力,
仿佛全世界的幸福都被攥在了手心。他微微侧头凝视我的眼神,
曾是我认定此生最可靠的港湾。“你记得吗?”我看着他,视线却仿佛穿透了他,
落到那相框上,也落到更远、更虚妄的地方,“就在这个客厅,你单膝跪地,举着戒指,
说‘晚晚,我们成立一个新家吧,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你说这里就是我们的根。
” 那些被精心收藏的画面,带着暖色的滤镜和玫瑰的香气,此刻争先恐后地撞进脑海,
清晰得残忍。他眼里的光,手心的汗,戒指冰凉的触感……许诺时的温度有多滚烫,
此刻的反噬就有多彻骨。“新家?” 我轻轻笑出声,
那笑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突兀又诡异,像玻璃碎裂的轻响,“原来我们的‘新家’,
在‘传宗接代’面前,在‘族谱’面前,
在你父母那句‘她算哪门子家里人’面前……” 我顿了顿,舌尖尝到一丝真实的腥甜,
可能是咬破了口腔内壁,“……这么不堪一击,轻飘飘的,像一张废纸,
随时可以揉皱、扔掉?”陈铭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他张了张嘴,
似乎想辩解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脸上掠过一丝狼狈和羞恼。最终,
却只挤出一个更加干涩、更加无力的词:“晚晚,
我……身不由己……” 那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瞬间就被房间里沉重的静默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