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接过时指尖的触碰像例行公事，门关上的瞬间，她肩颈的肌肉终于松懈下来。
热水冲刷过身体时，蒸汽模糊了镜中那张疲惫的脸。
她仔细抚平白衬衫上最后一道褶皱，黑色西裤的折痕笔首如刀——这是她对抗世界的铠甲。
八点整的地铁像沙丁鱼罐头。
孟婷数着站名，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
走出地铁站时，玻璃幕墙大厦刺破晨雾的锋芒让她眯起眼。
30层的庞然大物投下阴影，橱窗里西位数的价签与身后早点摊蒸腾的热气形成荒诞对照。
推开玻璃旋转门，冷气扑面而来。
前台的亚克力LOGO折射着晨光，孟婷下意识抚了抚衬衫领口。
“孟女士是吧？”
HR小林挂着程式化的微笑，将她引进会议室。
由于人事主管提前打过招呼，所以面试流程简单得近乎潦草——五年的行政经验被浓缩成三页纸，对方只问了离职原因和期望薪资。
“好的，面试就到这里，简历我会给领导过目，三天内会给您答复。”
对方合上文件夹时，塑料封皮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电梯间弥漫着咖啡的香气。
小林正寒暄着送她离开，金属门突然映出一道修长身影。
黑色衬衫勒出挺拔轮廓，那人正低头看表，无名指上的一枚素戒折射出冷光。
“真巧，那就是我们袁总。”
小林压低声音。
电梯门开合的瞬间，孟婷只捕捉到半张侧脸——紧绷的下颌线，眼下淡淡的青影。
大厦外的梧桐树下，孟婷给吴晓云发了定位。
二十分钟后，对方踩着细高跟小跑而来：“怎么样？”
“让等通知。”
孟婷递过冰美式，“刚碰到你们袁总。。。”
“怎么样？
帅吧！”
吴晓云突然凑近，“不过最近听说他和他妻子离婚了，现在应该叫前妻了，就上周的事。”
吸管搅动冰块发出哗啦响，“哎，郎才女貌的，真是可惜。
不过感情的事也不好说，想当初我跟我家那位前夫哥也被人说是郎才女貌，可结果呢，是个豺狼。
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啊！”
孟婷牵了牵嘴角，抬头望向30层的某个窗口。
阳光在玻璃幕墙上碎裂成无数光点，像极了她那些被现实碾碎的期许。
“走吧晓云姐，今天请你吃大餐！”
孟婷阔气的拍了拍吴晓云的肩膀，露出一个明亮的笑脸。
“怎么，感谢我啊。
等你收到入职通知再说吧。
我现在减肥呢，去年的裤子都要穿不进去了，你的大餐先等等吧。
走，带你去吃食堂，提前感受下工作餐的味道！”
最后还是吴晓云请客，她总是这样照顾自己，这让孟婷心里更多一份感激。
下午吴晓云还要上班，孟婷告别了吴晓云，先回出租屋换了身旧衣服，然后又辗转去了赵执贷款买的房子那边，由于两人手里没有多少存款，所以房子只是简单装修，两人忙着找工作上班，所以找来的装修师傅也没怎么监督，导致房子装修过程中问题不断。
厕所和厨房装好了，主卧客卧暂时不动，反正两人短期之内没打算住进去，赵执总是说以后有钱了再好好装修。
孟婷的希望却日渐稀薄。
灯泡是她找来物业塞钱换掉。
装修己经是收尾阶段,清理零星垃圾，锁门离开。
路上顺便买了晚上要做的菜，回到出租屋己经是下午6点半。
匆匆做饭洗澡，赵执进门。
按照惯例先是对孟婷抱怨工作上的种种，孟婷左耳进右耳出，偶尔搭腔。
待他宣泄完，孟婷才把今天面试的事大概说了。
“内推了还担心个啥？”
赵执扒拉着米饭，头也不抬，“行政而己，没啥技术门槛，还得欠人情求人，犯不着。”
米粒沾在他嘴角。
“我什么情况你清楚，”孟婷的声音绷紧了，“外地人，三十多了。
简历石沉大海多少次了？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托关系麻烦别人。”
那股熟悉的酸涩又翻涌上来，带着铁锈味。
以前她把这委屈团成一团，死死按在胃里。
可和赵执在一起的这些年，这团东西越胀越大，沉甸甸地坠着心口，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她越来越压不住那股邪火，甚至有好多次想着和赵执大吵一架！
可真等到那情绪冲上头顶，舌尖却像被冻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所有委屈仿佛都成了她矫情、她无理取闹的证据，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她始终想不通，自己明明那么拼命，连电子行业那种完全陌生的领域，都咬牙啃下，做出的东西同行都点头认可。
她满怀欢喜捧着成果去找他，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得到的却总是审视的目光。
运气好时，一句敷衍的“真厉害”，更多时候，是冷水兜头：“这是最简单最基础的，这个做不好后面怎么继续？”
“啧，那不是你自找的么？”
赵执放下筷子，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当初跟我一起搞电子，踏踏实实进厂，哪怕从基层干起，哪用这么费劲？”
语气里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指点。
孟婷胸口猛地一窒。
换灯泡那晚他嫌弃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连换个灯泡都要我来？”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委屈瞬间胀满胸腔，她猛地推开面前几乎没动的饭碗，碗底在桌面刮出刺耳的锐响。
她起身走向玄关。
“你去哪？”
赵执的声音追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不高兴了？
因为我？”
孟婷背对着他，弯腰换鞋，手指用力地拉扯着运动鞋松垮的鞋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嘴角僵硬地向上提了一下：“拿快递，顺便超市逛逛。”
“那我……不用！”
门在她身后重重碰上，隔绝了屋内的一切声响。
晚上九点的街道，地面湿漉漉地映着昏黄的路灯光晕，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裹着未散的暑气。
孟婷很清楚，自己也并不是不喜欢电子这一行，可是与赵执一起工作的往事历历在目，那些压抑的情绪影响着她在面对这个行业时的心情，所以宁愿做回行政，也不想再进这行和他有更多工作上的交流。
孟婷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是散落的梧桐叶。
路边的便利店灯火通明，却像一个巨大的异形玻璃盒子，不属于她。
她迟疑片刻，还是推开了那家大型超市沉重的玻璃门。
冷气激得她一哆嗦。
琳琅满目的货架上，不打折的商品价格标签刺眼地红着。
她推着空荡荡的购物车，漫无目的的转悠。
目光扫过打折区，脑海中自动跳出和赵执一起盘算的画面：拿起一盒牛奶，比较毫升数、单价、生产日期，计算单位价格；看到醒目的黄色“买一赠一”标签，两人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些精密的计算，曾是生活夹缝里一点微小的“胜利”，此刻却让她喉咙发紧。
九点半的广播音乐准时响起，宣告打烊。
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踱步，路灯将她孤单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十点多了，回去吧。
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快点上班吧，让忙碌塞满时间，或许能把那些翻腾的烦忧挤出脑海。
回到出租屋，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
餐桌上空空如也，厨房洗碗池里，油腻的碗碟堆叠成小山，水龙头滴下的水珠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咚”一声，砸在不锈钢水槽里。
他不爱刷碗，她体谅他“工作辛苦”。
这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孟婷挽起袖子，挤进洗洁精浓稠的泡沫里，油腻腻的水温吞地包裹着手臂。
等她擦干手走出厨房，赵执己经半靠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面无表情的脸。
孟婷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冲不去那份疲惫和心烦。
出来时，卧室里只剩下均匀的鼾声。
第二天午后，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短信简洁地躺在收件箱：孟女士：您好！
恭喜通过面试……请于下周一报到……。
孟婷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像擂鼓般急速跳动起来。
她飞快地截图，手指微微颤抖地发给吴晓云。
几乎是秒回，一个欢快的鼓掌表情蹦了出来：“太棒了！
专属饭搭子归位！！”
孟婷回了个捂嘴偷笑的表情，知道她上班摸鱼不易，没再多聊。
放下手机，她走到衣柜前。
拉开柜门，里面稀稀拉拉挂着几件衣服。
手指拂过那些衣物，大多是洗得发白的旧款。
几套为数不多的职业装，是求职期间咬牙添置的，崭新地挂着，沉默地、带着审视般“望”着她。
肩线的剪裁显得那么陌生，提醒着她被压抑忽略的自我。
一股樟脑丸和陈旧布料的混合气味淡淡飘出。
该买几件衣服了，她默默想着，指尖蜷缩了一下。
是时候，有些东西该改变了。
“我下周一入职。”
孟婷对着浴室方向提高声音，那里传来赵执刷牙的咕噜声，“装修那边，我暂时顾不上了，等你哪天休息去看看？”
说出这句话的刹那，胸腔里积压己久的那块巨石仿佛松动了一下，一丝稀薄的空气透了进来。
终于可以暂时卸下那份不属于她的、沉重的责任了。
虽然赵执从未明确指责过什么，但每当装修出点小状况——瓷砖贴歪了、水管漏水了——他那拧紧的眉头、无声的叹气，都像细小的芒刺，扎在她心上。
他总抱怨工作忙得脚不沾地，喘息的间隙都没有。
于是这烂摊子般的“家”连同监督那些敷衍的装修工人的琐碎麻烦，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毫无经验的孟婷肩上，压在她本就因求职而紧绷的神经上。
“放着吧，”赵执含着泡沫，声音含糊不清地从卫生间传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住进去。”
孟婷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她明白了：他没打算接手，不过是换个法子拖延，担子最终还是会落回她肩上。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烦闷感如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蔓延开来，沉甸甸地淤积在胸口。
这感觉纠缠她太久了。
窗外，湿热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沉地压在皮肤上。
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地刺破这沉闷，如同黑暗房间里划过的一道锐利闪电：也许是时候远离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