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处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我蹲在药铺门槛上数蚂蚁,看它们扛着片碎花瓣往墙缝里钻,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 “哗啦” 一声 —— 是疯女人林秀碰倒了陈叔堆在门口的药渣。
她总是这样,走路不看路,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好像脚底下的石子、墙角的青苔,
全都是不存在的。此刻她正蹲在地上捡药渣,枯瘦的手指在灰土里扒拉,
左耳边那截光秃秃的肉桩随着动作轻轻晃。有几粒黑色的药籽粘在她发间,
像没长熟的野果子。“秀婶,我来吧。” 我起身要帮她,却被陈叔拽住了胳膊。
他往我手里塞了块薄荷糖,压低声音说:“别碰她的东西,晦气。
”陈叔的药铺开在巷子中段,黑檀柜台擦得发亮,靠墙的药柜上摆着百十个抽屉,
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药名。他总说自己这双眼睛见过的病,比巷子里的青石板还多,
可每次提到林秀,他眼角的皱纹就会拧成个疙瘩,像被雨水泡过的麻绳。
“她以前可不是这样。” 那天傍晚,陈叔给母亲抓完药,忽然对着窗外发愣。
夕阳把林秀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她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圆圈,一个接一个,画得歪歪扭扭。
“二十年前,她是镇上绣坊的头牌,绣的月亮能卖出银子价。”我嚼着薄荷糖,
舌尖泛起清凉的麻。记忆里的林秀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可陈叔说,
她以前总穿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缠枝莲,走在巷子里,
裙摆扫过青石板的声音都比别人的好听。“绣坊掌柜是个读书人,姓周,
总来我这儿给她买胭脂。” 陈叔用指甲敲着柜台,“他说林秀绣月亮有个诀窍,
要对着真月亮描轮廓,月光怎么走,丝线就怎么转。有次我去绣坊送药,
看见她窗台上摆着十几个瓷碟,每个碟子里都盛着不同颜色的丝线,红的像晚霞,
紫的像晕染的云,最妙的是那盘银线,在月光下能闪出细碎的光,像把星星揉碎了织进去。
”他忽然停住了,往巷口瞥了眼。赵屠夫家的方向传来关铁门的声响,“哐当” 一声,
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陈叔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赵屠夫就不让她绣了。
说一个娘们家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薄荷糖在嘴里化得只剩个小尖,我舔了舔嘴角,
看见林秀正把捡好的药渣往怀里揣,药渣里混着片干枯的槐树叶,粘在她胸前,
像枚褪色的补丁。二母亲的咳嗽声在夜里格外清楚。我端着油灯去厨房煎药,
路过院墙外时,看见林秀蹲在老槐树下。她怀里抱着个布包,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拆,
布包里滚出个粗糙的布偶 —— 用旧棉絮塞的身子,脸上缝着两颗黑纽扣当眼睛,
耳朵的位置却空荡荡的。“它不会指月亮。” 她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不给它缝手指,它就不会指。”我握着油灯的手一抖,灯芯爆出个火星。
月光落在布偶脸上,那两颗黑纽扣亮得吓人,像两只盯着我的眼睛。“秀婶,你绣的?
”她没看我,手指在布偶脖子上绕着线。“以前绣过带耳朵的,” 她忽然笑了,
左脸的伤疤被扯得发白,“后来月亮把耳朵收走了。”我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在槐树干上,
树皮的糙粒硌得人疼。“月亮为什么要收耳朵?”“因为指了呀。
” 她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布偶的脸,“我看见的,好多手指头都指着它,有粗的,有细的,
有带金戒指的,还有沾着血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
只有手指还在布偶身上摩挲,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我忽然注意到,她右手的小指缺了半截,
断口处结着厚厚的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这是……”“绣针扎的。
” 她举起右手晃了晃,缺了的小指像个突兀的句号,“月亮说,手不听话,就该少一截。
”那天夜里,我总觉得窗外有动静。好几次爬起来往窗纸上看,月光把树影投在纸上,
风一吹,影子就扭来扭去,像无数只手指在指指点点。母亲的咳嗽声里,
好像还混着谁的哭声,细细的,尖尖的,像刚出生的小猫。第二天一早,
我去药铺给母亲抓药,撞见接生婆王婶从里面出来。她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眼睛红红的,
看见我就叹了口气:“你娘的病,得好好养着,别受惊吓。”“王婶,你见过秀婶的孩子吗?
” 我想起林秀怀里的布偶,脱口问道。王婶的帕子猛地攥紧了,指节泛白。
“见过…… 就活了三天。” 她往巷口看了眼,声音压得极低,“那孩子生下来时可俊了,
耳垂肉乎乎的,像沾了胭脂。满月那天我去送红蛋,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吵架,
赵屠夫的声音像打雷,说林秀藏了私房钱给野男人,接着就是东西砸的声响,
还有…… 还有孩子的哭声,哭得跟小猫似的,突然就没声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帕子往脸上捂了捂:“等我和邻居撞开门,林秀倒在地上,左耳滚在门槛边,
像片被踩烂的花瓣。她怀里抱着孩子,那孩子脸都紫了…… 赵屠夫手里攥着把剔骨刀,
刀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洇成了小小的红月亮。”我手里的药包 “啪” 地掉在地上,
当归、枸杞滚了一地。阳光照在药渣上,枸杞红得像血。三赵屠夫来药铺买止痛膏那天,
巷子里的狗叫得格外凶。他比二十年前胖了一圈,肚子把蓝布褂子撑得鼓鼓的,
脖子上挂着个金链子,走路时 “哗啦” 作响。看见蹲在墙角的林秀,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丧门星,看见就晦气。”林秀没抬头,还在地上画月亮,
树枝划过青石板,发出 “沙沙” 的声响。“赵老板,最近生意好?
” 陈叔从柜台后探出头,手里的秤杆晃了晃。“还行。” 赵屠夫扯着嗓子笑,
眼角的横肉堆起来,“儿子满月,订了二十斤猪肉,给街坊邻居分分。”我心里一紧。
他新娶的老婆去年生了个儿子,算算日子,确实该满月了。“那得恭喜啊。
” 陈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过这止痛膏,还是少用为好,伤胃。
”赵屠夫的脸沉了沉:“你管我?拿两盒!”他付了钱转身要走,忽然被林秀拦住了。
她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手里举着那个没耳朵的布偶,
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给孩子绣个耳朵吧,我会绣。”赵屠夫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脚踹在布偶上:“滚开!”布偶被踢飞出去,落在陈叔的药筐里。
林秀 “嗷” 地一声扑过去抢,赵屠夫抬脚还要踢,却被陈叔用秤杆挡住了:“赵老板,
犯不着跟疯子计较。”赵屠夫骂骂咧咧地走了,金链子在阳光下闪得人眼晕。
林秀抱着布偶蹲在地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左耳边的肉桩跟着发抖。
陈叔往她面前放了碗水,叹了口气:“别跟他置气,不值当。”林秀没喝水,
只是用袖子擦布偶身上的灰,擦着擦着忽然笑了:“他儿子也会指月亮的,
我看见他手指动了。”那天下午,我去镇公所送母亲的病历,
无意间瞥见档案室的窗台上堆着些旧卷宗。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 “民国三十六年”,
边角卷了毛,我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卷宗里夹着张泛黄的报案记录,字迹潦草,
却能看清关键的几句:“赵氏林氏,三十岁,夫赵某,以其与周氏有染为由,
持械伤人…… 左耳缺失,婴儿窒息身亡…… 林氏供词:系本人指月获罪,与夫无关。
”附页上贴着张林秀的照片。那时候她头发梳得整齐,穿着月白色旗袍,左耳戴着只银耳环,
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照片下方有行小字:绣坊工人,擅长苏绣。卷宗的最后夹着张丝帕,
边角已经发黑,上面绣着半轮月亮,金线绣的月光边缘洇着块深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
丝帕的角落绣着个极小的 “秀” 字,旁边有个模糊的指印,指腹的纹路清晰可见,
像是用血染上去的。我把丝帕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艾草的气息。
四赵屠夫儿子的满月酒办得很热闹。巷子里搭起了彩棚,杀猪的案子就摆在老槐树下,
赵屠夫穿着新做的绸衫,举着酒壶给宾客倒酒,笑声震得树叶哗哗落。
林秀被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堵在墙角,他们抢了她的布偶,扔来扔去地喊:“无耳怪的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