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刚刚开始
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眯起,带着惊疑和审视,死死盯在古静宜脸上。
“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冷硬,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威严。
门口的窃窃私语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屏息听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古静宜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单薄的睡裙勾勒出她微微颤抖的轮廓,但她的声音却稳得出奇,甚至带着点闲聊般的随意,只是那内容,字字如冰锥。
“您家厨房,”她语速不急不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灶台底下,靠东墙根,第三块砖,是松的。”
张爱国的瞳孔骤然收缩。
“里面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古静宜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什么无关紧要的细节,“黄鱼(金条)嘛,黄灿灿的,挺好看。
就是那叠侨汇券,还有更扎眼的外汇券……张组长,您说,这要是让刘主任看见了,他是先夸您家底厚呢,还是先问问来源?”
“哗——”门外的人群里抑制不住地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随即又被死寂压下。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屋里那个赤脚的姑娘,又偷偷去瞟张组长瞬间煞白的脸。
张爱国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额头上那颗刚刚冒头的汗珠瞬间汇成小溪,蜿蜒滚落。
他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脖子。
古静宜却像是没看见他的失态,继续用那种平淡却诛心的语调往下说,目光甚至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仿佛只是在复述一段无关紧要的文字。
“还有,您昨晚……挺晚了吧,月亮都躲云后头了。
您在后巷口,交给您那位在机械厂当采购科副科长的连襟,李建国,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嘶——”张爱国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里面是五百块钱,整的。
还有一张凤凰牌缝纫机的票证,崭新的。”
古静宜终于将目光转回他脸上,那目光清澈,却冷得渗人,“让他帮您压下第三车间那批次品零件,以合格品入库的事儿……张组长,您觉得,这事儿,和刘主任先找您聊聊比起来,哪个更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窗外钻进来的风似乎都冻住了。
张爱国脸上的表情己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见了鬼般的骇然。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少女,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恐惧的气息。
她怎么可能知道?!
灶底下的东西,他埋得神不知鬼不觉!
昨晚和李建国……黑灯瞎火,只有他们两人!
她……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碾碎了他所有的镇定和权威。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如果这些事捅到刘主任那里……他彻底完了!
古静宜往前轻轻迈了一小步,赤脚踩在冷土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却让张爱国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差点首接摔倒在地,幸亏被身后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革委会成员下意识扶了一把。
“张组长,”古静宜的声音压得更低,只够他们近处几人听清,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轻柔和最终的审判,“您说,现在,谁的问题……更严重些?
谁更该被好好‘审查教育’?”
张爱国浑身剧烈一颤,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甩开同伴搀扶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急于摆脱索命的无常,手指猛地指向旁边己经完全傻掉、脸色惨白的古丽华,声音尖厉得完全变了调,充满了疯狂的撇清:“抓起来!
把这个诬告陷害革命同志、破坏团结、思想恶毒的人给我抓起来!
彻查!
必须彻查她!
看看她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是不是敌特分子派来扰乱我们革命队伍的!”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所有人都懵了。
古丽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惊骇得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她失声尖叫,声音刺耳:“不!
不是!
张组长!
不是我!
我是革命的!
是她!
是古静宜胡说八道!
她污蔑!
她造谣!
你们抓她啊!
抓她!”
但此刻的张爱国哪里还会听她的。
另外两个革委会成员虽然也处于巨大的震惊和懵逼中,但顶头上司那副骇破胆、明显急于找替死鬼的模样他们看得分明,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极其粗暴地反扭住了古丽华的胳膊。
“妈!
妈!
救我!
不是我!
放开我!!”
古丽华拼命挣扎,哭喊声尖利得破了音,头发散乱,刚才那副“革命小将”的威风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惊恐。
王秀兰也慌了神,想扑上来又不敢,只能徒劳地喊着:“同志!
误会!
天大的误会啊!
丽华是好孩子!
是古静宜!
是那个杀千刀的在胡说!
你们不能抓丽华啊!”
场面彻底混乱不堪。
张爱国根本不敢再看古静宜一眼,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淋漓的冷汗,佝偻着背,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对着古静宜的方向,几乎是挤着声音,讨好又恐惧地低声下气:“古…古老…古老同志…您…您受惊了…这…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是我们工作失误,偏听偏信…严重失误!
您…您千万别…别往心里去…”古静宜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说话。
张爱国更慌了,语无伦次:“我…我这就把他们带回去严肃处理!
绝不姑息!
给您一个交代!
您…您好好休息…打扰了…实在对不起…对不住…”他几乎是点头哈腰地,仓皇地指挥着手下拖着哭天抢地、状若疯癫的古丽华,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震惊、疑惑、探究、敬畏的目光中,狼狈不堪地挤出门,落荒而逃。
王秀兰哭嚎着“丽华!
我的丽华啊!”
,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看热闹的人群鸦雀无声,面面相觑,看着屋里重新安静下来、赤脚站着、神情静得可怕的古静宜,又看看消失在小院门口的闹剧,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悄无声息地迅速散去了,仿佛多留一秒都会惹上什么可怕的东西。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只剩下冷风依旧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古静宜缓缓走回床边,坐下。
冰冷的木板透过薄薄的褥子传来寒意。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那里,那本泛黄的、只有她能感知的“未来日记”的虚影正缓缓隐去。
冰冷的恐惧渐渐消退,一种陌生的、炽热的、名为野心的东西,正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带着一丝颤栗,更带着一丝掌控命运的冰冷快意。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嘴角,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勾了一下。
这才哪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