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床是维多利亚式的古董,雕花繁复,深色的桃花心木在昏暗的壁灯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的手,修长而指节分明,总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烟和雪茄混合的气息,
又一次精准地停驻在我左脸的颧骨上。冰凉的指尖,激得我细微一颤。他的吻随之落下,
不是流连于唇,也不是耳鬓厮磨间的温存,而是每一次、每一次,
都无比精准地落在那道横亘我左脸的疤痕上。从眉骨末端起始,斜斜向下,划过眼尾,
最终没入鬓角,像一道凝固的、狰狞的闪电。他的嘴唇温热,甚至称得上柔软,
触碰到那凹凸粗糙的皮肤时,却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痒意。
他的动作虔诚得像一个信徒在膜拜唯一的圣迹,呼吸温热地喷洒在那片敏感的区域,一遍,
又一遍。漫长而专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件事值得他倾注全部热情。而我那半边脸,
那被无数人私下或公开惋惜过的、完美得如同古典雕塑的右脸,
在他眼中却像是不存在的透明物。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他从未吻过那里,
甚至很少将目光在上面过多停留。起初是困惑,继而变成一种啃噬内心的焦灼。
我甚至开始憎恶自己这完好的右半张脸,觉得它像一种原罪,
一种阻碍我获得丈夫全部爱意的残缺。梳妆台上放着一把开信刀,古董,银质,
刀柄镶嵌着幽暗的绿松石,刀身极薄而锋利。有时,在他沉沉睡去后,我会赤脚走到镜前,
拿起它。冰凉的金属贴上光滑的右脸颊,微微用力,一道浅浅的白痕便会浮现。
或许……或许对称了,他就都会喜欢了?这个疯狂的念头像藤蔓,
在无数个独处的白天和夜晚悄然滋生,缠绕我的理智。划下去,疼痛应该不会太久,然后,
他或许就会用同样的虔诚,吻遍我的每一寸肌肤。但我始终没能真的下手。
或许是残存的怯懦,或许是一丝无法言说的、对这份扭曲爱意的本能恐惧。直到那天下午。
他外出处理所谓的“生意”,宅邸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在光束中舞蹈的声音。
我漫无目的地下楼,想找一本或许永远也不会静心阅读的书,却误打误撞,
推开了那扇总是紧锁的、位于地下室走廊尽头的小门。门轴发出沉闷的***,
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很暗,我摸索着打开灯。
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空间。不是储藏室。四壁斑驳,贴满了照片。密密麻麻,
一张叠着一张,从墙角一直蔓延到低矮的天花板。所有的照片上,都是同一个女孩。
她对着镜头恣意地笑着,毫无阴霾,阳光洒在她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光滑饱满,
如同最上等的瓷器。没有一丝疤痕的痕迹。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里面盛着一种我早已遗失的、或者从未拥有过的鲜活与张扬。她很美,
一种侵略性的、蓬勃的、完整的美。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呼吸骤然困难。
我踉跄着上前,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凝固的笑脸。照片的边角已经泛黄卷曲,显然年代久远。
每一张,背后都写着字。墨迹各异,有的新鲜如昨,有的已模糊暗淡,
但内容惊人地一致:“回来吧。” “她只是你的替代品。”“替代品”三个字,
像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我的眼底。一阵天旋地转,我几乎站立不住,慌忙用手撑住墙壁。
冰冷的触感让我稍许清醒,却带来了更大的恐怖。我的指尖,正按在自己左脸的疤痕上。
因为刚才的触碰,
那粗糙的、一直以来被我视为身体一部分、视为他唯一挚爱证明的疤痕边缘,
竟然……微微卷起了一小片。极其细微,但那突兀的、不属于真实皮肤的触感,
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我的四肢百骸。假的?我猛地用力一抠!
一阵轻微的、类似于撕扯胶布的刺痛传来,那一小片“疤痕”皮肤竟然真的翘了起来,
露出了下面……下面我从未见过的、光滑的肌肤。镜子!我需要镜子!
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攫住了我,我疯狂地转身,想要冲出去寻找一面能映照真相的镜子。
却一头撞进一个冰冷而坚实的胸膛。熟悉的,带着硝烟与雪茄的气息,
此刻却冰冷得如同墓穴。他站在门口,不知已看了多久。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
唯有嘴角勾着一抹极度违和的、愉悦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玩味和残忍。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像毒蛇滑过枯叶。
“终于发现了?”他的目光落在我刚刚抠起一小角的、所谓的“疤痕”上,
然后又缓缓移回我惊恐万状、血色尽失的脸上,一字一句,
清晰地吐出恶魔的低语:“我亲爱的……”他刻意停顿,欣赏着我彻底的崩溃,
才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两个字。“……妹妹。”我的呼吸骤停,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撞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指尖还捏着那一点点翘起的、橡胶或硅胶质感的“疤痕”边缘,
冰冷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伤了我的皮肤。妹……妹?这个称谓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拉扯,试图锯开一个我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现实。他向前一步,
踏出门口的阴影。壁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冷硬的下颌线,
那上面再没有一丝一毫平日里刻意伪装的、亲吻疤痕时的虔诚温度,
只剩下一种***的、近乎愉悦的审视。他看着我,像欣赏一件终于露出裂痕的瓷器,
一件他亲手打造并即将亲手砸碎的作品。“怎么?”他微微偏头,
嘴角那抹残忍的笑意加深了,“很意外吗,我亲爱的……小替换零件?
”地下室的空气粘稠得如同石油,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陈腐的灰尘和绝望的味道。墙壁上,
那个无疤女孩的数百张笑脸在昏黄光线下凝视着我,她的眼睛亮得刺眼,
仿佛在无声地嘲笑我的存在。我的喉咙发紧,试图发出声音,
却只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着,
慢条斯理地又向前一步,迫使我向后踉跄,脊背抵上了冰冷照片墙。
那些光滑的相纸贴在我单薄的裙衫上,像无数双冰冷的手。“因为你长得像她。非常像。
除了……”他的指尖凌空点了点我的左脸,“这个。”他的目光落回我脸上,
那点虚假的温柔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偏执。“她这里也有一道伤疤,
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但不是这样的。”他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那被伪造的狰狞疤痕,
我猛地偏头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在意,只是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厚厚的疯狂。
“她的疤是意外。而你的……是我给你的标记,我的所有权证明。可惜,”他眼神一暗,
“她不喜欢这个证明。她跑了。”“所以……你找到了我?”我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几乎要将我撕裂。我不是替身,我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只是……一个被强行改造、打上标记的替代品?“找到你?”他挑眉,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不,我亲爱的妹妹,你不是找到的。你是……被选中的。
”他再次逼近,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我,挡住了光线,也挡住了所有逃跑的可能。
他身上雪茄和硝烟的味道从未如此刻这般令人作呕。“我们的母亲,”他慢悠悠地说,
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很多年前,做了一笔非常不划算的买卖。她偷走了父亲的东西,
带着你跑了,把我留给了父亲。她以为她能藏起来,
把你藏成一个‘正常’的、脸上光洁的普通女孩?
”他眼底翻涌着浓稠的恨意和某种扭曲的快意。“她差点就成功了。可惜,血缘这种东西,
是藏不住的。你看,”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我完好的右脸,我死死贴着墙壁,无处可逃,
“你这半张脸,几乎和她一模一样。只可惜,另一半不像。”“你……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母亲?她从未提起过……她总是忧心忡忡,带着我不断搬家,像是在躲避什么。
我以为只是债主……“做了什么?”他嗤笑,“我没做什么。
我只是把走失的小羊羔带回羊圈,顺便……修正一点小小的误差。
”他的目光再次胶着在那道假疤痕上,“她有的,你怎么能没有?她不要的,
你当然要好好戴着。”“她是你的……”我艰难地吞咽,那个称呼烫得我说不出口,
“……亲妹妹?”“当然。”他答得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骄傲,
“我同父同母的妹妹。而你,”他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剖开我,
“是我同母异父的……玩意儿。母亲带着你改嫁,给了你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份,
一张干干净净的脸?想得美。”他猛地伸手,不是碰我的脸,
而是攥住了我捏着那点“疤痕”边缘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看来这仿生皮肤的质量还是不够好,才一年就有破绽了。”他凑近我,
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头上,语气却冰冷如铁,“没关系,撕了吧。戴久了,
我怕你真忘了自己是谁。”剧烈的恐惧给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猛地挣扎起来,
另一只手胡乱地向后抓去,想要抓住什么,
什么都好——“嗤啦——”一声轻微的、却无比清晰的撕裂声。不是我挣扎弄出的声响。
是我下意识抠着那假疤痕的手指,在他力量的压迫和极致的恐慌下,
猛地将那片“皮肤”撕扯了下来!从眉骨到鬓角,一大片。没有预想中的剧痛,
只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诡异的轻松感,
以及暴露在冰冷空气中、那片从未见过天日的、真实肌肤的冰凉。那片皮肤,光滑,完好。
他动作顿住了,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微微一松。他的目光凝固在我刚刚暴露出的左脸上,
那片光洁的皮肤上。那一刻,他眼底翻腾的疯狂和恨意似乎出现了一丝裂隙。
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恍惚的神情掠过他的脸庞。仿佛透过这片刚刚重见天日的皮肤,
看到了另一个他疯狂寻找又疯狂憎恶的影子。但那恍惚只有一瞬。下一秒,
更深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暴戾和失望涌了上来,将他眼底那一点点微光彻底淹没。
他盯着我那半张终于完整露出的、和墙上照片女孩惊人相似的脸,声音嘶哑,
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毛骨悚然的平静:“看来,连替代品……你都不配做了。
”手腕上的剧痛和脸颊暴露在空气中的冰凉感交织,形成一种尖锐的、撕裂现实的痛楚。
他眼底那瞬间的恍惚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暴戾,像冰水泼在我脸上,让我彻底清醒。
替代品都不配做了。这句话不是威胁,是判决。是对我存在意义的彻底否定。
恐惧依旧攥紧我的心脏,但极致的绝望反而催生出一股反常的冷静。
我的目光飞速扫过地下室。昏暗,拥挤,满是那个真正“她”的影像。墙壁斑驳,空气污浊,
唯一的出口被他堵得死死的。他的手指收紧,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另一只手抬起来,
似乎想要触摸我刚刚暴露出的、光洁的左脸,
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杂着憎厌和某种扭曲好奇的意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皮肤那一刻——我猛地抬腿,用尽全身力气,
膝盖狠狠撞向他两腿之间!这不是经过思考的行动,是困兽最原始的反扑。他闷哼一声,
猝不及防的痛苦让他身体骤然蜷缩,攥着我手腕的力量瞬间松懈。
那双总是沉溺于虚假虔诚或冰冷审视的眼睛里,
第一次迸发出纯粹的、不敢置信的剧痛和暴怒。机会!我猛地抽回手,
不顾手腕上***辣的疼痛,转身扑向墙壁!不是试图推开他逃跑,
而是疯狂地、胡乱地撕扯着墙上那些照片!笑靥如花的女孩,一张又一张,
在我的撕扯下发出刺耳的破裂声。相纸被撕碎,相框摔在地上,玻璃四分五裂。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用最笨拙最疯狂的方式破坏着这座供奉别人的神龛。
“你干什么!”他忍着痛楚,发出嘶哑的怒吼,试图抓住我。我躲开他的手,
指尖碰到一个沉重的黄铜相框边缘,想也没想,抓起来就向后胡乱砸去!没有砸中他。
相框砸在了墙壁的某个老旧开关上,“啪”的一声脆响,火花一闪,
整个地下室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唯一的光源——那盏昏黄的壁灯,熄灭了。黑暗如同实质,
瞬间吞没了一切。他的咒骂声在耳边响起,带着痛楚和狂怒。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