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的风,总是带着一股特殊的寒意。灵素提着灯笼,沿着神道慢慢走着。
青石铺就的道路两旁,石兽沉默地伫立,它们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仿佛见证了太多生死,早已对世间万物漠不关心。十五年了。自从五岁那年被送到这里,
灵素已经习惯了与陵墓、寂静和亡魂为伴。她的父亲曾是朝中重臣,因一场***获罪,
全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因着某种她至今不甚明了的原因,
她被特别指派来守皇陵。“灵素,收拾一下,有人来接你了。”老守陵人的声音嘶哑如往昔,
但今日却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颤动。灵素转身,灯笼在她手中微微晃动,光影在石兽上跳跃。
“来接我?”她平静地问,声音里听不出惊讶亦或期待。老守陵人点点头,
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深了。“相府来人了,说是要接你回去。”灵素沉默片刻。
相府?那是她母亲的娘家。当年父亲获罪,母亲病逝,相府未曾伸出援手,
如今为何突然来接她?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头:“好。”收拾行李花不了多少时间。
十几年来,她所有的私人物品不过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她自己采集晒干的草药。最后,
她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小木箱上。那里装着一些她在皇陵中发现的古籍残卷,
大多是关于草药和墓葬结构的记录。她打开木箱,取出一本最为破旧的书册,塞入行囊中。
然后毫不犹豫地合上箱盖,将其留在原地。来接她的是相府的管家,
一个神情倨傲的中年男子。他上下打量着从皇陵中走出的灵素,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小姐请上车吧。”他语气恭敬,眼神却不然。
灵素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太过清澈,太过直接,让管家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马车颠簸了三天才到达京城。相府的气派远超灵素的想象,朱门高墙,雕梁画栋,
与她生活了十五年的皇陵判若两个世界。“素儿,我苦命的孩儿!
”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迎上来,眼中含着泪,想要拥抱灵素,
接近时微微迟疑——或许是闻到了灵素身上那股淡淡的、与陵墓相伴多年而形成的特殊气息。
灵素轻轻后退半步,避开了这个拥抱。“夫人。”她平静地称呼道。那妇人——她的舅母,
相府的主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堆起笑容:“一路辛苦了,快去梳洗更衣,
你外公想见你。”相府的老太爷,当朝丞相,坐在书房的大椅上,
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站在眼前的灵素。“像,真像你母亲年轻时候。”老人缓缓道,
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真情实感。灵素沉默不语。她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
皇陵中没有镜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长什么模样。“叫你回来,是有件婚事。
”丞相直截了当,“七王爷萧玄戈,皇上赐婚,指名要相府嫡女。
但你表姐她...已有心上人。”灵素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丞相微微皱眉,
似乎对她的毫无反应感到不适,继续道:“所以你将代替你表姐,嫁给七王爷。”“好。
”灵素只回了一个字。这次连老谋深算的丞相都愣了一下:“你不问为何?
不问七王爷是何等样人?”灵素抬眼,那双过于平静的眸子看向丞相:“世人皆戴面具,
婚姻不过是又一副面具罢了。于我而言,换一处居住,换一些面具相伴,并无区别。
”丞相愕然,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个在皇陵中长大的女子,似乎与他预想的截然不同。
七王爷萧玄戈,当朝皇帝第七子。传闻他年少时聪颖过人,文武双全,深得皇帝喜爱。
然而五年前一场狩猎意外,让他从马背上摔下,头部重伤,虽保住性命,却变得痴傻疯癫,
双腿也无法行走,成了废人一个。京城中人皆知,嫁给七王爷,等于守活寡,伴疯癫,
永无出头之日。大婚当日,相府张灯结彩,宾客如云。人人面上带笑,
眼中却尽是看好戏的期待。都想看看皇陵中长大的守陵女与痴傻疯癫的残废王爷,
会是怎样一场笑话。灵素穿着繁复的嫁衣,头顶沉重的凤冠,由人搀扶着完成所有礼仪。
她的表现无可挑剔,却也让那些期待看到她出丑的人失望——她太平静了,
平静得不像一个新嫁娘,倒像是一个旁观葬礼的守陵人。婚宴结束,新房中终于安静下来。
灵素自己掀开盖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房间布置得奢华无比,大红喜字贴满窗棂,
金玉器皿摆满案几,喜床上铺着绣工精致的锦被。但她注意到更多细节:门槛被锯掉了一截,
方便轮椅进出;所有家具边角都包上了软布;房间里没有镜子,没有尖锐物品,
显然是为了防止痴傻的王爷伤到自己。门被推开,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被推了进来。
推他的老仆默默行礼后退出,关上了门。灵素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七王爷萧玄戈。
他穿着大红喜服,衬得面色愈发苍白。黑发如墨,眼若寒星,本应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
若不是那呆滞的眼神和嘴角不自觉流下的口水破坏了整体形象。“嘻嘻,
美人...”他突然笑起来,拍着手,口齿不清地说,“你是我的新娘子吗?
”灵素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惊慌,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同情。她只是观察着,
如同观察皇陵中那些石雕上的痕迹。“我是灵素,你的妻子。”她简单介绍自己,
语气平稳如古井无波。萧玄戈歪着头,孩童般天真地问:“妻子是什么?可以吃吗?
”他突然推动轮椅,向灵素冲来,伸手就要抓她的衣襟。灵素轻轻侧身避开,
动作自然得像是早就预判到了他的行为。“妻子不可食用。”她回答,
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我是来与你共同生活的人。
”萧玄戈似乎被她的回避激怒了,突然大哭大闹起来:“坏女人!不让我碰!我要告诉父皇,
打你板子!”他抓起桌上的果盘向她扔去,灵素再次轻巧地避开,水果和瓷盘碎片散落一地。
然后,令人意外地,她走向轮椅后的推手,平静地说:“王爷累了,该休息了。
”萧玄戈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反应——恐惧、厌恶、愤怒、怜悯,
唯独没有这种...平静的接纳。他继续装疯卖傻,挥舞手臂:“不睡不睡!我要玩!
你要陪我玩!”灵素已经转到轮椅后,推动轮椅向床榻走去。她的力气出乎意料地大,
萧玄戈暗中使力抵抗,却发现无法阻止轮椅前进。“王爷若想玩,明日再玩。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现在该安寝了。”到达床边,她熟练地找到轮椅上的机关,
固定轮子,然后转身面对萧玄戈:“您是自己上床,还是需要我协助?
”萧玄戈呆呆地看着她,一时忘了继续表演。灵素当他选择了后者,于是上前一步,
一手扶他后背,一手探入他膝下,一个巧劲就将他从轮椅转移到了床上。
整个过程流畅得令人惊讶,仿佛她经常做类似的事情。“在皇陵,
有时需要移动年迈的守陵人。”她简单解释,仿佛读出了他眼中的疑问。
为他脱去鞋袜和外衣,盖好锦被,灵素才开始卸下自己头上的饰物。她动作有条不紊,
没有丝毫慌乱或羞涩。萧玄戈躺在床上,偷偷观察这个陌生的妻子。她不算绝色美人,
但面容清秀,皮肤因长年待在室内而异常白皙。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太过平静,太过深邃,
仿佛看透了生死,对世间万物再无惊奇。“你要和我一起睡吗?”他故意傻乎乎地问。
灵素摇头:“王爷需要休息,我睡榻上即可。”她指着窗边的一张卧榻。
“为什么不能一起睡?他们都说夫妻要睡一起的!”他坚持道,想看看她的底线在哪里。
灵素转身看他,目光直接而透彻:“王爷心智如孩童,不应行夫妻之实。若您害怕独眠,
我可坐在床边陪伴。”她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既不是羞愤难当,也不是勉强顺从,
而是一种基于实际情况的理性判断。萧玄戈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五年来,
他完美扮演着一个痴傻王爷,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多疑的父皇和狡猾的兄弟。
可是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像是透明的一样。不是因为她看出了破绽,
而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真假。这种认知让他莫名烦躁,却又莫名吸引。他决定继续试探,
看看这个守陵女到底有多特别。第二天起,萧玄戈变本加厉地表演他的痴傻。用膳时,
他会突然打翻碗碟,将饭菜抹得满脸满身;灵素只是平静地收拾干净,然后重新为他布菜,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会突然在夜里大哭大闹,说看到了鬼魂;灵素便会点亮灯,
坐在他床边,平静地讲述皇陵中各种关于亡魂的传说,直到他不知不觉真的睡着。
他甚至故意在客人面前脱衣解裤,想让她难堪;灵素只是上前为他整理好衣物,
对目瞪口呆的客人解释:“王爷病中,诸位见谅。”那态度自然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最让萧玄戈困惑的是,她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却从不过分亲近。她为他***萎缩的双腿,
动作专业而熟练;她为他调配安神草药,
效果比御医开的方子还好;她甚至会在他“发作”时,
轻轻哼唱一种奇怪的调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皇陵守夜人驱散寒意的古老歌谣。
但她从不试图“治愈”他,从不像其他人那样或真心或假意地希望他“好起来”。
她完全接受他“痴傻”的状态,就像接受天气变化一样自然。这种接受,
比任何同情或厌恶都更让萧玄戈不安。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萧玄戈坐在花园中,
看似在玩泥巴,实则暗中观察着灵素。她正在整理一些草药,
那些都是她亲自从王府荒废的后园中采集来的。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管家领着几个宫人匆匆走来。“王妃,宫中来旨,贵妃娘娘突发急病,
皇上命所有皇子王妃即刻入宫问安。”管家语气焦急,
眼中却有一丝看好戏的期待——想看看这个皇陵出来的王妃如何应对这等场面。
灵素平静地放下手中的草药,起身:“容我更衣。”“时间紧迫,王妃就这样去吧。
”宫人中的一位语气傲慢地说,“贵妃娘娘病重,怕是等不及您梳妆打扮。
”灵素看了一眼自己素净的衣裙和沾着泥土的双手,点头:“好,那就走吧。”“等等!
”萧玄戈突然大叫起来,扑过去抱住灵素的腿,“不许走!陪我玩!我要你陪我玩!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尤其疯癫无理。
他想看看灵素会如何反应——是呵斥他,还是顺从地留下,从而得罪宫中来使?
灵素低头看他,那双平静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声音平稳:“王爷,贵妃娘娘病重,我需入宫问安。您若无聊,可让侍卫陪您玩捉迷藏。
”然后她抬头对宫人说:“劳烦各位稍候,我将王爷安顿好便出发。”不等宫人回应,
她已经推动萧玄戈的轮椅,向室内行去。进入厅堂,她弯腰,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王爷,这场戏足够了。再演下去,就显得过于刻意了。
”萧玄戈的心猛地一跳。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看穿他的表演不是偶然,而是刻意。他抬起头,
准备继续装傻,却对上了灵素那双过分透彻的眼睛。那一刻他明白,她不是猜测,不是试探,
而是确知。不是通过阴谋心机识破,而是通过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直接看穿了本质。
“你...”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突然不再是那种刻意的傻气,
而是恢复了本来的低沉磁性。灵素似乎并不惊讶他的变化,只是平静地说:“我很快回来。
王府西南角的那株紫叶李已经结果,王爷若无聊,可去采摘一些,但勿多食,其性微毒。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萧玄戈独自震惊地坐在轮椅上。
那一刻他确定无疑:这个自皇陵而来的女子,早就看穿了他的伪装。而她之所以不揭穿,
不是出于恐惧或谋算,而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却也产生了更加浓烈的兴趣。皇宫中气氛凝重。贵妃突发急症,太医院束手无策,皇帝大怒,
所有皇子王妃都被召到宫中等候消息,实则是在等待可能的最后时刻。灵素安静地站在角落,
与那些衣着华丽、窃窃私语的皇室成员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