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夜未眠,眼窝深陷,靠着一杯煮得过火的咖啡提神。
浓重的焦苦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才恍然想起忘记了放些白糖。
第一个上门的是个废品商人,眼睛如秃鹫般,审视着汤姆摆出的一切。
商人用对待一堆废铁的姿态,漫不经心地用脚尖拨弄着那些与汤姆朝夕相处的精密工具,镊子、刻刀、校表仪、小巧但功能齐全的手摇车床。
这些进口货,曾经花费了汤姆数百美元。
“五十美元,全包。”
商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吐出一口混着廉价烟草味的浊气。
汤姆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讨价还价。
他只是沉默地,甚至有些麻木地看着,商人将凝聚了他十多年心血的工具粗暴地扫进一个肮脏的麻袋,利索搬走。
接着,那些老式钟表,连同自己使用多年的橡木工作台、木制货架和一把旧扶手椅,被一个在黑市倒卖二手货的小贩以同样低廉的价格拖走。
当钟表铺被彻底清空,汤姆手里攥着的,是八十二美元。
与房东的交涉意外顺利。
那位白发老妇人只是接过钥匙,看着空荡荡的店铺和汤姆疲惫的脸,并未追究他违约的赔偿。
“一路顺风。”
她说。
离开邦克山街之前,汤姆去了一趟街角的面包店。
库奇先生正在将新烤好的面包摆上橱窗,香甜的蒸汽弥漫在空气里,与汤姆记忆中的波士顿别无二致。
“库奇先生,”汤姆递出用火漆封好的信,“若一个月后您没有收到我的来信,请您亲自去一趟查尔斯顿码头。”
“在码头尽头的旧仓库区,有一间招牌上写着老水手杂货铺。”
“请找到一位名叫查理德的老先生,将这封信交给他。”
面包师傅用围裙擦了擦手,接过信件,仔细地收进柜台抽屉里。
“我记下了,汤姆。”
他语气郑重,“放心,我答应过会帮你这个忙。”
街上,报童正高声叫卖,头条依然是葛底斯堡战役的后续新闻和征兵号召。
马车夫咒骂着拥堵的路况,几个穿着崭新军服的年轻人在与家人含泪告别。
汤姆拉低帽檐,提起他唯一的旧皮箱,汇入涌动的人流。
抵达车站时,己是午后。
上方是巨大的铸铁拱顶和玻璃天窗,下方是由人流、蒸汽与钢铁噪音构成的喧嚣世界。
煤烟、机油和汗水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让汤姆感到不适。
站台旁停靠着蒸汽机车,它粗野、庞大,充满了压倒性的力量感。
巨大的锅炉,每一次喘息都喷出灼热的白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黑色的连杆和活塞,连接着比人还高的驱动轮。
汤姆拿着售价十五美元的三等车厢车票,随着拥挤的人潮缓慢移动。
他的身边是强作坚毅的新兵,是怀揣着黄金梦的拓荒者,是试图逃离战火的难民,和他一样,是时代洪流中的失意者。
“通往费城、巴尔的摩,终点站里士满的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随着乘务员的喊声响起,汤姆终于挤进了车厢。
他在靠窗的位置挤到了一个座位,将那只破旧的皮箱抱在腿上,坚硬的木质座椅硌着他的脊背。
汽笛猛然长鸣,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蒸汽机车的震动。
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沉重又富有节奏的“哐当”声。
站台开始缓缓后退,送行的人群、波士顿熟悉的砖石建筑、他过去十多年的生活,都开始模糊、变形。
蒸汽机车猛地一震,速度骤然加快,拖着长长的黑烟,义无反顾地冲向了南方。
睡意袭来,汤姆靠在不断震颤的车窗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和孩子的哼唧声吵醒。
一位抱着小女孩的年轻妇人站在他旁边的过道上,身体随着车厢摇晃,脸色苍白。
她一边低声哄着孩子,一边落泪。
汤姆几乎没有犹豫,尽管他猜到女人买的是一张站票。
“这位夫人,”他站起身,“请坐在这里吧,抱着孩子太辛苦了。”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投来感激的目光,她己经累坏了,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
“谢谢您,先生。”
她没有过多客气,便抱着孩子坐了下来。
“您……是去探亲吗?”
汤姆轻声问道。
女人的眼神黯淡下去,声音微颤:“是的。
我的丈夫……他战死在前线了。
我收到了信,说有一具疑似他的尸骨,让我去……去认领。”
“请节哀。”
汤姆一时语塞。
与此同时,汤姆握着银链怀表,默念:“一切馈赠皆有代价。”
他在占卜女人与孩子的关系,暗语在汤姆的掌心显露:至亲。
汤姆松了一口气,并非被拐卖的孩子。
几个小时过去,火车停靠了两站。
女人准备下车时,汤姆忽然提出一个请求:“夫人,冒昧请问……这个孩子的名字是?”
“安妮。”
女人略显惊讶。
汤姆迅速抽出准备好的十美元,塞进孩子的手里。
“祝愿你们健康。”
他低声说:“安妮饿了。”
女人震惊地看着他,眼泪再次涌出:“先生……这……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谢谢您,先生,谢谢您!”
女人抱着孩子,对他深深一躬,很快消失在了站台的喧嚣中。
三天三夜的旅程接近尾声,蒸汽机车喘着粗气停靠在终点站里士满。
这里是邦联的首都,出口处排着长队,荷枪实弹的士兵和检察官正在严密地盘查着每一个旅客。
轮到汤姆时,满脸横肉的检察官粗暴地翻开他的皮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
“从哪儿来?”
检察官头也不抬地问。
“波士顿。”
汤姆回答。
检察官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波士顿?”
“你是做什么的?
来里士满干什么?”
检察官的声音陡然拔高,手己经摸向了腰间的左轮手枪。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充满了敌意。
汤姆的左手悄然握住了口袋里的银链怀表,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注意力得以凝聚。
他默念:“星空之下皆为凡人。”
检察官脑中嘈杂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
又一个不懂规矩的乡巴佬……该死的轮班,真想快点下班去酒馆喝一杯……昨晚那个妞……汤姆立刻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将一美元的钞票不动声色地从行李旁滑到检察官的手边,同时,他脸上流露出局促的笑容,用一口流利纯正的弗吉尼亚乡音说道:“老伙计,这才几年不见,就把我给忘了?
我回来探亲。”
熟悉的乡音让检察官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他下意识地将那一美元藏起来,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哦……想起来了。
行了,过去吧,别挡着后面的人。”
汤姆低头致意,拿起皮箱,平静地走过了检查点,将麻烦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