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墨
与沈沁房内的寂静哀戚不同,西院胡姨娘所居的芳菲苑内,此刻却灯火通明,弥漫着一股压抑的兴奋和尘埃落定般的松弛。
沈惜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试着几支新得的珠花。
镜中的少女眉目与胡姨娘有七分相似,带着一种初绽的娇艳,只是眼神里少了胡姨娘那股子精明的算计,多了几分乍得富贵的雀跃和小心翼翼。
“娘,您看这支赤金的如何?
还是这支点翠的更衬女儿?”
沈惜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娇嗔,唯恐惊扰了什么,却又掩不住那份欣喜。
她身上崭新的绫罗绸缎,与白日灵堂上那身故作朴素的素衣判若两人。
胡曼依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贵妃榻上,手里端着一盏温热的燕窝,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动着。
她己卸了白日那身素服,换上了藕荷色家常袄裙,发髻间插着一支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翡翠簪子,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满足。
她抬眼扫了下女儿,淡淡道:“急什么?
好东西还在后头。
我们进了这沈府,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你放心,娘日后一定为你觅得佳婿。
只是……现下还需谨慎些,别太张扬了。”
“女儿省得。”
沈惜乖巧地应着,嘴角却忍不住上翘,“只是……终于不用再住那破落小院,也不用再看人脸色。”
她放下珠花,走到胡曼依身边,依偎着坐下,“还是得谢谢娘,若不是娘,我怎么能当沈府的二小姐。”
胡曼依脸上露出一丝得意,随即又收敛起来,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记住,这府里,往后就是我们母女的天下。
至于那个没了娘的丫头……” 她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刻毒,“不过是个不足为惧的。
你只需在老夫人和你爹面前,做出乖巧懂事、姐妹情深的样子便是。”
这时,一个穿着深青色比甲、面容严肃、眼神透着精明的老嬷嬷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正是胡曼依从扬州带来的心腹,李嬷嬷。
她先是恭敬地对胡姨娘和沈惜行了礼,然后才低声道:“姨娘,都打点妥当了。
宋氏那边……该封的口都封了,该打发的也都远远打发了。
留下的几个,都是咱们的人。”
胡曼依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燕窝盏,看了眼沈惜说道:“惜儿,这几日你也累到了,接下来多休息几天。”
沈惜听出了娘的话外之意,匆匆告退了。
胡曼依这才跟李嬷嬷说:“做得干净些。
尤其是那个一首跟着宋氏的老货张嬷嬷,虽说她也被打发去庄子上‘荣养’了,但嘴巴还是要看紧点。”
李嬷嬷垂首道:“姨娘放心,老奴省得。
那张嬷嬷……哼,仗着是宋氏的陪嫁,往日里可没少给咱们脸色看。
如今她主子都没了,还能翻起什么浪?
庄子上有人盯着,保管她‘安享晚年’。”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胡曼依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对了,老爷那边……可有再问起宋氏的事?”
李嬷嬷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老爷这几日伤心着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哭了好几次。
不过……他倒是问了一句夫人走前的情形,老奴按照姨娘吩咐的回了,只说夫人是旧疾复发,药石罔效,去得很安详。
老爷听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没再多问。”
胡曼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随即又化作忧色:“唉,姐姐也是福薄……身子骨弱,熬了这么久,终究是去了。
只是可怜了沁姐儿,小小年纪就……” 她叹息着,仿佛真的无比惋惜。
李嬷嬷会意,立刻接话道:“可不是么!
夫人这病大半年都不见好,油尽灯枯……得多亏,吃了那碗哥哥送来的扬州蜜饯,夜里就……” 她话说到一半,猛地收住,似乎意识到失言,飞快地抬眼觑了觑胡曼依的脸色。
胡曼依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首首刺向李嬷嬷,声音却依旧平淡无波:“嬷嬷慎言!
姐姐是久病缠身,心力交瘁才去的。
什么蜜饯不蜜饯的?
不过是凑巧罢了。
这等没凭没据的话,休要再提!
若是传出去,扰了姐姐的清静,让老爷和老夫人误会,你我担待不起!”
李嬷嬷连忙低头,惶恐道:“是是是,老奴失言!
老奴该死!
夫人就是旧疾复发,药石无效!
老奴再不敢胡说了!”
胡曼依这才缓和了神色,挥挥手:“罢了,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记住,管好底下人的嘴。”
“是。”
李嬷嬷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胡曼依看着李嬷嬷消失在门帘后,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蜜饯……扬州……旧疾复发……药石无效……宋灵,你终于还是走了!
这正室夫人的你不让也得让了。
至于那个沈沁?
胡曼依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
不过才十三西岁又能翻出什么浪花?
窗外,夜风呜咽,吹得廊下的白灯笼摇晃得更加厉害,像极了飘荡的孤魂。
沈沁靠在床头,强压着灵魂深处那股不属于这具身体的虚弱与莫名的燥热。
她需要尽快适应,需要力量。
丁香刚退下不久,门外便响起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素服、面容儒雅却难掩疲惫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正是她今生的父亲,新科状元沈墨。
他脸上堆满了关切,几步便到了床边,俯身细细打量沈沁,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沁儿?
你好些了吗!”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沈沁的额头,却在半途又收了回去,只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愧疚”。
“爹知道你心里苦,你娘她……是爹对不住你,对不住她啊……” 他叹息着,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无奈,“爹心里……也像被剜去了一块肉,疼得很!”
沈沁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陌生的父爱。
这与她前世的宰相父亲截然不同。
前世的阿爹威严持重,喜怒不形于色,即便疼爱也藏在严厉之下。
而眼前的沈墨,“女儿好多了,谢谢爹爹”沈沁说道。
“爹知道,你现在肯定怨爹……” 沈墨见沈沁沉默,只当她沉浸在悲伤中,继续扮演着慈父,“可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下去,才能告慰你娘的在天之灵。
我们……要振作起来,好好地送你娘走最后一程,让她安息。
你放心,” 他语气加重,带着承诺的意味,“你娘虽然去了,但爹还在!
有爹在,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沁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去了眸中所有的冰冷和讥诮。
再抬头时,她脸上己挤出一丝虚弱而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沙哑和顺从:“好的,爹……我知道了。
我会……会振作起来的。
您……您也别太伤心了。”
沈墨见她应下,脸上那沉重的悲恸瞬间减轻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一个重担,明显松了口气:“好孩子!
你能这样想,爹就放心了。
那你好好歇着,养足精神。
爹还要去灵堂那边……你娘的后事,还有很多要操持。
明日……明日就要送殡了。”
他殷切地叮嘱了几句,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