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记忆里的香火:外公的温暖仪式我的外公,是一位神职人员。不过,
他不是教堂里穿黑袍的神父,也不是手捧圣经的牧师;他是道士,
在台湾我们亲切地叫他师公——这两个字要用闽南语念,sai-kong,
尾音轻轻扬起、转个弯,就像他每次唤我小名珠仔时的那个调子,又软又暖,
彷佛阳光晒过的棉被,裹着一整片台湾乡下的温柔。这声呼唤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成为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底色。每当回忆起外公,我总能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
混合着台湾乡间特有的泥土气息和花香,那是专属于我童年的味道,
是外公带给我的安全感与温暖。2.晨光中的开春仪式打我记事以来,
家里的每一个重要日子,都浸润在淡淡的香火气里。那不是烟雾迷蒙的呛人气味,
而是一种安定的、绵长的气息,像是时间被熏成了暖黄色,缓缓缭绕在梁柱之间。
其中还夹杂着烧金纸特有的烟味,一丝丝焦香中藏着人们诚挚的心愿,飘出窗外,飘向天际。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农历大年初一。那时天还未亮透,窗外是一片朦胧的灰蓝色,
村子静得能听见远处的狗吠,和风拂过稻田的窸窣声。而我外公,已经悄悄起身,
开始忙他的开春拜天公。家中的神坛占了整整一间房,平时肃穆庄重,但在这一天,
却格外温暖明亮。坛上除了平日供奉的几尊神像,
还整整齐齐地摆上了台湾拜天公必备的六斋五果
——素鸡、豆干、木耳、金针、香菇和花生,每一样斋菜都切得方方正正,
象征着做人要端正;苹果、柑橘、香蕉、菠萝与梨子堆成一座小山,饱满鲜亮,
彷佛刚从晨露中摘来。最中间的位置,永远留给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圆。
外公总是边搓边说:天公爱吃甜,要让祂尝到咱的心意,也保佑咱一家,圆圆满满,
甜甜润润。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会轻轻迭起,像写满了经文的平安符,既庄重,又慈祥。
我总爱穿着厚厚的棉外套,靠在日式老宅的拖拉门门框上看着外公准备仪式。他先会净手,
在水龙头流出的温水下慢慢搓洗,指关节上的老茧浸了水,
显得更分明——那是他长年握着裁缝专用的剪刀,一剪子一剪子磨出来的。是的,
平时的外公还是位西装裁缝,镇上许多人的第一套西装都出自他手。净手后,
他从一个老旧的木箱里取出法衣,那是一件有点土黄色的长袍,上面绣着简单的云纹,
边角有些磨损,却总是被外婆熨得平平整整。外公穿法衣的动作总是慢而庄重,
彷佛每一道褶皱都要安置得恰到处。穿好衣,他会拿着三支线香,在蜡烛上点燃,
对着天公炉深深鞠躬。他嘴里念的祷词我听不太懂全句,只零星捕捉到天公伯保佑,
一家大小平安,台湾这块土地风调雨顺这类话,全是贴在日子里的愿望。有时他念到一半,
会回头看我,见我睁着眼睛愣神,就从案头摸出一块甜粿
——那是台湾年初一常吃的点心,剥了包装纸递过来,指尖还沾着点香灰,
甜意里便混了点香火的味道,成为我记忆中独特的年味。仪式结束后,天刚好亮了。
第一道阳光从木窗格中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外公的脸上。他会笑***地转过身,
从供桌上拿下那碗还温热的甜汤圆,分给我一小碗。来,珠仔,吃甜甜,好缘分会跟紧紧。
我捧着碗,一口一口吃着软糯的汤圆,甜汤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那一刻我明白了,
所谓仪式,不只是敬神,更是将祝福透过温度与滋味,传递给身边所爱的人。
3.师公的另一面:裁缝与治病的温柔后来我才知道,外公的师公身份,
从来不是为了通神,而是为了把台湾民俗里的温暖,传给这个家。平时的外公,
是个沉默而专注的西装裁缝。他的工作室就在神坛隔壁,里面堆满了各种布料和线卷。
每当他为人量制西装时,总是特别仔细,从肩宽到袖长,每一寸都要反复测量。
衣服要合身,人才有精神,他常这么说。许多镇上的年轻人结婚时的第一套西装,
都是外公亲手制作的。他会在新郎来试穿时,偷偷在内衬缝上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说是这样能保佑新婚夫妻和睦美满。我记得有一次,邻村的一个年轻人来取他的结婚西装。
外公不仅细心地帮他试穿,调整每一个细节,还在最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袋,
里面装着一张平安符和几枚台湾旧钱币。这是祝福,
外公对那个紧张的年轻人说:婚姻就像这套西装,要用心维护,才会越来越合身。
那个年轻人眼眶泛红,连声道谢。那一刻,我看见外公眼中闪着温暖的光芒,
那不仅仅是一个裁缝对作品的骄傲,更是一个长者对后辈的关爱与祝福。小时候我总调皮,
带着表弟们在田埂间四处乱跑。有次夏天在稻田里玩得太疯,回来后发烧不退,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外婆急得直抹眼泪,外公却没慌。
他先骑着那辆老脚踏车去镇上的药局买了药,回来后又在神坛前做过炉
仪式——把黄纸符在香炉上绕三圈,说是请神护身,再把纸灰化在温水里,哄我喝下去。
珠仔喝了就好,阿公给你求了平安符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额头,
带来奇妙的清凉感。我那时信以为真,乖乖喝了水,后来烧真的退了。长大后妈妈才告诉我,
那天半夜,外公悄悄起来好几次,摸我的额头,又把药局开的药碾成粉,
混在台湾特有的米浆里喂我——那碗符水,不过是让我和外婆安心的念想,
就像台湾民俗里的许多仪式,核心从来不是迷信,是心安。
4.端午时节的艾草香端午节的时候,外公更忙。节日前几天,
他就会和外婆一起去田埂上割艾草和香茅。他们总是选择清晨时分出发,
那时露水还挂在草叶上,阳光刚刚洒进稻田。
外公教我辨认艾草的特征:叶子背面是灰白色的,揉一揉有特别的香气,
这才是正港的台湾艾草。他们将割回的艾草晒在天井里,台湾老宅中的天井不是井,
而是房子中间一块露天的区域,让阳光能够直接洒进来。让夏日的阳光自然风干。
外公会仔细地将艾草铺开,不时翻动,确保每一片叶子都能均匀地接受到阳光的洗礼。
晒艾草要有耐心,他说:就像做人做事一样,不能急,要让时间来完成该有的变化。
我喜欢看外公晒艾草的样子,他那专注的神情,彷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到了端午前一天,外公会将晒干的艾草和香茅捆成一小束一小束,
仔细地挂在每个门框和窗边。这样可以驱邪避虫,
他解释道:这是咱们台湾人老祖宗的智慧,自然的就是最好的。挂艾草的时候,
外公总会念叨一些吉祥话,比如艾草香,百病消、门挂艾,福气来之类的。
这些简单的顺口溜,如今依然萦绕在我的耳边。端午当天一大早,
外公必定会和外婆一起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桶子都装满水,放在天井处。外公说,
端午正午时分的阳光最特别,这时候晒过的水最洁净,用来洗脸能祛病,泡茶更清甜。
我记得他弯着腰提水桶的样子,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有时水洒出来,
温温地洒在我手背上,他就笑着说:珠仔以后长大,也要记得端午提午时水,
这是咱台湾人的老习惯,不能忘。然后他会让我帮忙,用小小的水壶装水,
虽然我总是洒得满地都是,但外公从来不生气,只是笑呵呵地拿布来擦。午后,
我们还会一起立蛋。外公耐心地教我把鸡蛋放在桌面,调整角度,直到蛋稳稳立住。
每当我成功立起一颗蛋,他就会开心地拍手:好喔!珠仔今年一定顺顺利利!
其实我后来明白,立蛋和运气无关,纯粹是重心平衡的问题,
但每次想起外公弯腰教我的样子,心里就暖暖的。那些简单的仪式,
蕴含的是他对我们未来顺遂的真挚期盼。端午节的重头戏当然是粽子。
外婆会提前几天开始准备,泡糯米、炒配料、洗粽叶,整个家里都弥漫着粽叶的清香。
外公虽然不下厨,但也会参与其中,他负责检查每一片粽叶的质量,确保没有破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