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为避皇帝猜忌假死遁入山村。
我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嫁给他时只见他眼底化不开的忧郁。
那夜我装睡看他披甲离去,腹中已悄悄孕育新生命。
等来的不是归人,是新帝登基的诏书。
他派兵接我入宫那日,我抱着婴孩笑问使者:“娘娘可喜欢野花?”
趁慌乱之时,我带着爹娘消失在通往夜国的商队里。
后来新帝寻遍天下,只在旧居找到一朵干枯的野雏菊。
而我在异国教孩子认草药时,总望着远方说——
“此株名忘忧,服之可解相思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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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过夏仁国边陲的断魂谷,发出如同万鬼齐哭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焦糊气息,那是血与火灼烧大地后留下的印记,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苟延残喘的生灵心头。
楚玉寒单膝跪在冰冷的泥泞里,墨色的重甲早已被鲜血和尘土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质地,几处破裂的甲叶下,狰狞的伤口翻卷着皮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
他拄着那柄名为“镇岳”的玄铁重剑,剑身布满缺口,粘稠的血水顺着剑脊蜿蜒流下,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汪小小的、暗红色的水洼。
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视线所及,尽是倒伏的残躯断肢。属于夏仁国玄甲军的黑红战旗,被践踏在泥污之中,旁边散落着同样残破的敌国旌旗。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早已远去,只剩下死寂,一种被无数亡魂填满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将军!”一声嘶哑破碎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楚玉寒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谁。副将陈锋,他仅存的、还能勉强站立的亲卫之一。
陈锋同样浑身浴血,一条手臂不自然地垂着,脸上糊满了血污和尘土,唯有一双眼睛,在绝望的暮色里仍燃烧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焰。
“都…没了?”楚玉寒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陈锋艰难地挪到他身边,也“咚”地一声跪倒在地,溅起几点泥浆。他喉咙滚动,发出的声音带着血沫的咕哝:“三千玄甲铁骑…十不存一…将军,我们…败了。”
败了。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进楚玉寒的心脏。镇守北境十年,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的“夏仁之壁”,今日竟在这断魂谷,被数倍于己的敌人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惨烈方式击溃。
是敌人太过狡诈凶悍?还是…楚玉寒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更深的疑虑。出征前京中传来的密报,粮草军械的莫名迟滞,此刻都成了无声的控诉,指向那金銮殿上高坐的、他誓死效忠的君王。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古训如刀,字字见血。
“将军,”陈锋喘息着,用仅剩的力气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末将斗胆…事已至此,与其回京…不如…‘死’在这里!”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楚玉寒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豁出去的、玉石俱焚的疯狂。“陛下…容不下您了!回京必是死路!兄弟们…兄弟们用命给您换条生路!”
楚玉寒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那双曾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鹰眸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回京?龙椅上那位心思莫测的帝王,早已视他如芒刺在背。
此番惨败,无论真假,都将是赐死他最好的借口。三千玄甲儿郎的忠魂,竟成了他这位主帅的催命符?荒谬!悲凉!
一股腥甜直冲喉头,被他死死咽下。
陈锋紧紧盯着他,见他眼中光芒剧烈闪烁,继续急促道:“将军!留得青山在!末将…末将拼死为您断后!您换上普通兵卒的衣甲…走!走得越远越好!”他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手,开始用力撕扯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残破的普通士卒皮甲。
楚玉寒的目光掠过陈锋染血的脸,掠过周围层层叠叠、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冷土地上的年轻面孔。他们曾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鲜活的生命此刻只剩下冰冷的躯壳。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痛楚攫住了他。为这样的君王,为这样的猜忌,赔上这些赤胆忠心的性命,值得吗?
死?不。他不甘心!
一个疯狂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劈开了他心头的混沌。
假死。
不是懦弱的逃避,而是…蛰伏。为了那些枉死的英魂,为了心中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焰,也为了…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清算一切的可能。
“陈锋…”楚玉寒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沉重。
“将军!”陈锋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
“找一具…身形相仿的尸身…”楚玉寒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换上我的甲胄…佩剑…替我…‘死’在这里。”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陈锋猛地点头,眼中含泪,是悲愤,也是释然:“诺!将军放心!末将…定让天下人都知道,楚玉寒将军,战死断魂谷,以身殉国!”
接下来的动作快得惊人。在残存的几名心腹亲卫掩护下,楚玉寒迅速剥下自己标志性的墨色重甲和染血的战袍,由陈锋亲手将它们套在一具身形与他相似的阵亡亲兵尸身上。
楚玉寒则飞快地换上了陈锋那身沾满泥污血渍的普通兵卒皮甲,戴上残破的头盔,将脸涂得面目全非。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穿着自己衣甲、即将代替他“殉国”的尸身,又深深看了一眼陈锋和仅存的几名兄弟。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沉重的颔首。
“保重。”两个字,重如泰山。
陈锋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重重抱拳:“将军,保重!他日…必有相见之时!”
楚玉寒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如同最普通的溃兵,踉跄着,却又无比迅疾地扑入战场边缘那片被浓烟和暮霭笼罩的、通往南方的密林。身后,陈锋嘶哑的、悲怆到极点的怒吼声穿透死寂,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咆哮:
“将军——!楚将军——!”
那声音在空旷的谷地回荡,充满了绝望和诀别的意味。紧接着,是数声凄厉的惨叫和兵刃入肉的闷响,随即彻底归于沉寂。
楚玉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牙关紧咬,血腥味在口中弥漫。他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只是拼命向前,向前。密林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口,瞬间将他吞噬。
身后,那象征着他过往一切荣耀与枷锁的断魂谷,连同那三千忠魂的埋骨地,以及“楚玉寒”这个名字,都被永远地埋葬在了北境呼啸的寒风与漫天飘落的、冰冷的雪花之中。
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名字陨落了,一个新的、未知的身份,正挣扎着在血与火中悄然滋生。
南方的风,与北境的凛冽截然不同。
它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新翻泥土的微腥,还有各种不知名野花野草混合的、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楚玉寒,或者说,现在自称“韩石”的男人,沿着蜿蜒崎岖的山道走了不知多久。
身上的伤在颠簸和简陋的包扎下,依旧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惨烈的告别。但更深的痛,是刻在心底的、那片被血色浸透的断魂谷。
他疲惫不堪,衣衫褴褛,沾满泥污的脸庞掩盖了原本过于锋锐的轮廓,只剩下长途跋涉后的憔悴和风霜。只有那双眼睛,偶尔在低垂的眼帘下抬起时,会泄露出鹰隼般的警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
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粗布衣服和一点干粮,手里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充当拐杖,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谨慎。
山回路转,一片豁然开朗的山谷盆地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时近黄昏,巨大的、燃烧般的橘红色落日正缓缓沉入远处青黛色的山峦之后,将漫天云霞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与瑰紫。
霞光如同熔化的金汁,慷慨地泼洒下来,给山谷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错落有致的简陋茅草屋舍,升起袅袅炊烟;阡陌纵横的田地里,新栽的秧苗在晚风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村边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霞光碎金般跳跃在水面上;远处山坡上,成片的桃林刚刚谢了花,枝头缀满了毛茸茸的小青果。
安宁,平和,充满了蓬勃的、不加掩饰的生命力。
这就是落霞村。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偏安一隅的小村庄。与北境黄沙漫天、金戈铁马的肃杀相比,这里的气息温软得如同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带着泥土和炊烟的踏实感。
楚玉寒站在村口那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一时竟有些恍惚。槐树遒劲的树干上,钉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牌,勉强能辨认出“落霞村”三个字。
村口几个玩耍的孩童最先发现了他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好奇地停下追逐,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他这个衣衫破烂、满身尘土的外乡人。很快,几个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也注意到了他,目光带着淳朴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楚玉寒定了定神,努力收敛起周身因杀戮而沉淀的冷硬气息,学着记忆中流民的样子,微微佝偻起背,脸上挤出一个疲惫而谦卑的笑容,哑着嗓子开口:“各位乡亲…行路之人,讨碗水喝…不知村里可有地方…能容我歇歇脚?”
他刻意改变了原本清朗沉稳的声线,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虚弱。一个看起来最为年长的老农放下锄头,仔细端详了他片刻,见他虽然形容狼狈,但眼神还算清正,便点了点头,指着一个方向:“喏,村东头靠山那边,有两间空着的旧屋,原来是老猎户张伯住的,去年冬天人没了…你要是不嫌弃破败,自己去收拾收拾,对付着能住。”
“多谢老丈!”楚玉寒连忙躬身道谢,姿态放得极低。
他循着指引,穿过村子。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沿途,他能感受到更多目光落在身上——坐在门槛上择菜的老妪,在河边捶打衣物的妇人,院子里修补农具的汉子…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也有几分对外来者的天然疏离。
他目不斜视,步履蹒跚,努力将自己融入这暮色四合的宁静画卷里。
村东头,山脚下,果然有两间低矮的茅草屋,篱笆墙倒了大半,院子里杂草丛生,屋门虚掩着,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荒凉气息。对楚玉寒而言,这已是难得的庇护所。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一桌一凳一炕,角落里堆着些破烂的杂物。他放下包袱,环顾四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悄然弥漫开来。
从权倾朝野、统御千军的将军,到一无所有、寄身破屋的流民,身份的剧变带来的冲击,此刻才真正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布满蛛网的木窗。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正恋恋不舍地沉入山脊,山谷里升腾起薄薄的暮霭,家家户户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温暖而遥远。饭菜的香气隐约飘来,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和几声犬吠。
这就是他选择的“生路”。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朝堂倾轧,只有最原始的生存。他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彻底融入这里的身份。猎夫…他想起村口老农提到的“老猎户”。山林,是他熟悉的地方。
“韩石…”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临时想好的名字,粗糙、普通,如同山野间随处可见的石头。
这个名字,将是他未来唯一的烙印。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泥土和青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不甘、隐痛,以及对未来全然未知的茫然。
活下去。这是他唯一的念头。像石头一样沉默,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