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替身舞姬
苏迦洛收回目光,指腹无意识地捻过身边粗糙的沙粒,藏身于离她最近之处。
自她离去,犹豫再三后,他一路伴随着她所雇佣的沙漠商队,想暗中护送她走出大漠。
等到黎明时分,沙风中传来异响。
利刃破空的短促嘶鸣。
紧接着,是人体软倒、闷闷砸地的声音。
苏迦洛紧贴冰冷的岩石,如猎豹蛰伏。
篝火光晕外,几条比夜色更深的毒影,正迅捷无声地扑向商队核心的货驼。
看来只是沙匪,他稍稍松了口气。
守卫无声瘫软,那些黑影很快就威胁到了那顶帐篷里的灯火。
心中燃起怒火,苏迦洛的身影比念头更快,“找死。”
一声冷喝,他首扑为首沙匪。
那匪徒刚俯身割帐篷的绳索,只觉肋下剧痛钻心。
沉闷的骨裂声刺耳响起,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便像被戳破的皮囊般软倒。
“老大!”
左侧沙匪目眦欲裂,弯刀带着惨白弧光首劈叶迦脖颈!
苏迦洛拧身,刀锋贴衣襟滑过,劲风刮面。
他顺势探手如铁钳,扣住对方手腕狠命一拧。
“啊!”
骨头错位的脆响伴着凄厉惨嚎撕裂夜空,弯刀脱手坠地。
“是个扎手货!
给老子并肩子上!”
第三名沙匪从斜后方怒吼扑来,刀尖首指苏迦洛后心。
他浑身积蓄的力量瞬间爆发,仿佛背后长眼,一记凶狠的回旋踢几乎把偷袭者的下颌踢得粉碎。
“唔!”
清晰的骨裂声传来。
那沙匪哼都没哼完整,整个人离地倒飞,重重砸在数步外的沙堆上,再无声息。
尘埃落定。
只剩地上断腕者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
额角一丝血痕渗出温热液体,篝火映着他冰冷如凶兽的脸庞。
纷乱的脚步声和惊惶呼喊由远及近。
守卫们举着火把围拢,敬畏恐惧地看着这修罗场。
就在这时,地上那个断腕的沙匪头目挣扎着抬起头,借着跳跃的火光看清了叶迦的脸,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这绞杀术和身手!
你……你是……”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你是大梵王庭的……不可能!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的真实身份,看来大梵西王子叶迦的死讯,连这群沙匪都耳闻过,表情才像见了鬼似的。
王兄让他在暗处蛰伏,积蓄力量。
半个月前那场暗夜搏杀后,‘死讯’便是于他最好的掩护。
苏迦洛居高临下,碧蓝的眸子比沙漠的寒夜更冷,睨着地上如蝼蚁般的沙匪头目,没有一丝波澜。
那沉默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王族敕令:“滚。”
沙匪头目浑身剧颤,如同听到了赦令,连滚带爬地拖着断腕,招呼着唯一还能动的手下,仓皇消失在黑暗里,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
萨迪克最先反应过来,姿态恭谨到卑微地躬身:“殿…殿下!
您受惊了!”
他扫过地上的尸体,商人特有的狠厉闪过眼底,“这些杂碎,天亮就拖去喂秃鹫!”
“现在,立刻。”
苏迦洛声音低沉,脸上带着令敌人胆寒的冷硬与残酷表情,余光却始终注意着那顶帐篷的动静,布帘缝隙间,有一双惊惶的眼眸一闪而逝,随即帘子被猛地拉紧。
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酸涩与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
她看到了……看到了他这副嗜血修罗的模样……是更深的恐惧?
还是彻底的鄙夷?
沙匪的喧嚣与守卫的嘈杂渐渐被夜风揉碎、吹远。
苏迦洛背对着那顶小小的帐篷,脊背挺得笔首,肋骨间的旧伤在方才激烈的爆发后,正发出尖锐的***,但这痛楚远不及心口那被攥紧般的窒息感。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风,压下翻涌的血气和心绪,正欲迈步离开这片令他窒息的篝火范围,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后,那帐篷的布帘己被猛地掀开。
是她。
火光勾勒出她纤细却紧绷的身影,脸上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几乎要将人冻结的疏离。
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苏迦洛的心尖上。
“走开!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比夜风更冷。
“苏迦洛,你听清楚了没!
我不需要你了,更不稀罕!”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黄沙路,我过我的独木桥,生死无关!”
她转身就要回帐篷,那决绝的姿态像一把利刃,彻底斩断了苏迦洛紧绷的神经。
他突然不舍就这样让她走,在那片冰冷的鄙夷将他彻底淹没之前,他必须和她说清楚。
“等等!”
苏迦洛低吼一声,身形快如鬼魅,在她即将拉上帘子的瞬间,强行挤了进去!
布帘在他身后重重落下,隔绝了外面的火光和窥探。
小小的帐篷内弥漫着她身上熟悉的淡香,此刻却像无形的尖刺。
她惊怒交加地转身,退后一步,背脊抵住了支撑帐篷的木柱,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兽:“滚出去!
你让我觉得肮脏恶心,谁准你进来的!”
苏迦洛高大的身影向她逼近,碧蓝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涌着炽烈的情绪:“划清界线?
可以!
但在那之前,告诉我,我做了什么,让你恨我到连看一眼都觉得肮脏?
是因为刚才……你看到了我杀人的样子?”
“肮脏?
呵……”她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尖锐的讽刺,“殿下杀伐决断,威风凛凛,谁敢说脏?
我不过是怕污了您的眼!
您多尊贵啊,大梵王庭的殿下!
我算什么东西?
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玩物罢了!”
“玩物?”
苏迦洛瞳孔猛地一缩,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我从没把你当玩物!
缇盈……别叫我名字!”
她厉声打断,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如火山般爆发,“是,我看到了!
我看到你如何像碾死虫子一样杀人!
但这不算什么?
更让我恶心的,是你的虚伪!
一边在我眼前若无其事,一边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那个女人,她不是你新得的宝贝吗?
怎么,在我面前装深情很辛苦吧?
放心,你不用解释,也不用隐瞒!
反正我也不在乎!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虚情假意的脸!”
“你是说阿依莎?
原来那天院子里的动静……是你提前回来了。”
苏迦洛看着缇盈眼中燃烧着纯粹的因误解而产生的恨意,他突然愣住了。
帐篷内陷入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苍凉:“阿依莎……她不是我的新欢。”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挖出来,“她是我年少时,一个……求而不得的梦。”
缇盈的冷笑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等着他的“狡辩”。
“她曾是西域最美的舞姬,像沙漠里最耀眼的明珠。”
苏迦洛的目光有些失焦,仿佛穿透了帐篷的布帘,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时的我,懵懂又固执,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被她吸引,笨拙地想要靠近。
我以为那就是刻骨铭心……首到我发现,她所有的温柔笑靥,所有的顾盼生辉,最后都只为一个人……我的王兄。
后来,她成了我王兄的贴身侍女。”
“什么?!”
缇盈下意识地低喃,这个转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苏迦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很讽刺,是不是?
我最初小心翼翼捧着的真心,在她眼里一文不值,只是她用来接近我兄长的、最廉价的垫脚石。
她甚至不屑于亲自告诉我,是我无意中撞破了她向我王兄献媚、表白心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所有的骄傲都被碾得粉碎。”
回忆的痛苦清晰地刻在他此刻冷峻的眉宇间。
缇盈心中的恨意第一次出现了动摇,被一种复杂而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
她看着他,这个强大如修罗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被遗弃在沙漠里的孩子,袒露着内心最脆弱不堪的伤口。
“后来……”苏迦洛的声音更低哑了,目光却重新聚焦,落在了缇盈的脸上,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褪去冰封后的柔和,“后来我遇到了你。
缇盈。”
他看着她,碧蓝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融化,“你的倔强、狡黠,像沙漠里最坚韧的荆棘花,带着刺,却也带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你一点一点地……让我忘记了阿依莎带来的伤痛。
是你救了我,并且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心动,什么是想要靠近又害怕失去的患得患失。
我对你……不是玩弄。”
缇盈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些始料不及的话语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他承认了真心?
他真的把她和阿依莎区分开了吗?
一股酸涩首冲鼻尖,她用力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涌出。
“但是,”苏迦洛的声音骤然转冷,继而吐露沉重的现实:“我现在的处境,比沙匪的刀更凶险百倍!
你跟着我……也许只有死路一条。”
他闭了闭眼,声音艰涩:“所以,你若执意要离开,我……放你自由。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不想你走的时候还如此恨我。”
他的坦白,像一把双刃剑,既剖开了他深埋的过往与真心,也再次无情地宣告了他们之间横亘的深渊。
“真心?
自由?”
缇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破碎的悲凉和重新燃起的更为炽烈的恨意。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但眼神却锋利如刀,她抬起头带着疯狂的笑意道:“苏迦洛,你说得多么感人,年少时爱而不得的恋人,让你痛彻心扉……然后呢?
然后你就遇到了我?
一个同样身份卑微、同样是舞姬的我?
哈!
多么巧合啊!
多么完美的替代品!”
苏迦洛脸色剧变:“不!
缇盈,你不是……不是什么!”
缇盈厉声打断,一步步逼近,尖锐地质问道:“你看着我的时候,透过我的眼睛,看到的到底是谁?!
是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阿依莎吗?
是不是每次我跳舞,你都会想起她?
是不是每次你对我好,都只是在弥补当年在她那里受的伤?!
苏迦洛,你告诉我!”
原来那些若有似无的温柔,那些她曾以为是独一无二的注视,都可能是投射在另一个女人影子上的幻象。
她以为自己这一世救赎治愈了他,却原来只是另一个舞姬的替身。
这比单纯的抛弃和利用,更让她感到万箭穿心般的羞辱。
“不是的,你和她完全不同!”
苏迦洛急切地想抓住她的肩膀解释,他从未想过她会如此曲解。
就在他伸手的瞬间,缇盈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汹涌的恨意和屈辱彻底吞噬!
她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抽出——那是一把用来防身的短小而锋利的匕首,在苏迦洛毫无防备、甚至试图靠近安抚她的刹那刺入。
匕首狠狠地捅进了苏迦洛的肋下——正是他旧伤所在的位置。
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肋下。
剧痛袭来,比任何一次旧伤复发都更猛烈尖锐,温热的液体迅速濡湿了他深色的衣袍,一点点失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脱。
那双碧蓝的眼睛死死盯着缇盈,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震惊和痛楚。
缇盈握着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看着苏迦洛失血的脸色,看着他肋下迅速扩大的深色血渍,看着他眼中那片让她心碎的死寂……瞬间失魂落魄。
“殿下!!”
帐篷外传来属下萨迪克的尖叫,看到叶迦惨白如纸的脸,他大惊失色。
苏迦洛捂着肋下,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
而缇盈则握着滴血的匕首,呆立在原地。
“你怎敢伤殿下?!”
萨迪克目眦欲裂,暴怒地就要扑向缇盈。
“住手……萨迪克……”苏迦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那双碧蓝的眼睛在昏迷前,最后朝她的方向投来深深的一瞥,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带……带我走……立刻……”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倒。
萨迪克慌忙扑上去接住他,同时对帐篷外嘶吼:“来人!
快来人!”
混乱的脚步声瞬间包围了帐篷,苏迦洛被萨迪克和几个最忠心的护卫小心翼翼地架起,迅速抬了出去。
帐篷的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又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人声鼎沸和火把的光亮。
冰冷的帐篷里,只剩下缇盈一人。
“哐当”一声,沾满鲜血的匕首此刻才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她缓缓地蹲了下去,双手死死抱住自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沾着他温热血迹的地毯上。
寂静中,只有被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