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脚下,我亲眼看见如来掏出金蝉子心脏, 笑言“第十世血肉最为肥美,够我佛再享千年气运”。 观音低声提醒:“金蝉子残魂尚存,若他察觉……” 可已经来不及了——我猛地睁开眼, 回到唐僧出发前一天, 这一次,我面无表情掏出匕首, 先超度了六个强盗:“既然要吃我,不如我们先玩玩?”
灵山的空气稠得像是融化的金液,每一口都呛着令人作呕的檀香与腐朽的甜腻。我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扼住,拖行在琉璃铺就的地面上,视线所及,莲台宝座上的金色身躯巍峨如山,却散发着比九幽更深的寒意。
那不是佛,是披着金身的饕餮。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是哀求,也是绝望的质问,为这十万八千里路的磨难,为那些舍生护我的徒儿,为所谓普度众生的妄言。
如来垂眸,眼底没有慈悲,只有一种打量食材的、冰冷到极致的玩味。他的手指,金光灿然,比昆仑山更巍峨,轻轻点来。
无法抗拒,无法闪躲。
胸腔一凉,继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空洞。我低头,看见那只巨指拈着一枚仍在微微搏动的物事,霞光流转,氤氲着十世修行的醇厚气息。
那是我……金蝉子的心。
“第十世血肉最为肥美,”如来的声音响彻大殿,每一个字都撞得灵山嗡鸣,也撞碎了我仅存的幻梦,“够我佛再享千年气运。”
殿宇两侧,那些平日里宝相庄严的菩萨、罗汉,此刻面上竟浮动着贪婪与渴望,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枚心脏,如同嗅到血食的饿兽。
剧痛迟一步海啸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我的神魂。
模糊中,听见一个压抑的声音,是观音,她微微躬身:“佛祖,金蝉子一点真灵未泯,若他察觉前因后果,恐生……”
“嗯?”如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但那警告,太迟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
轰——!
意识炸裂开来。
·
猛地睁眼。
汗出如浆,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跳出来。指尖触及身下,是粗糙的麻布衾被,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柴火气和尘土味。
没有灵山的金碧辉煌,没有那噬心的剧痛和滔天的恶意。
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土坯墙壁上投下自己惊魂未定、扭曲颤抖的影子。
禅房。
熟悉的、江州金山寺的禅房。
“玄奘法师,玄奘法师?”门外传来小沙弥惺忪的呼唤,“您没事吧?可是被梦魇着了?”
梦?
我抬手,缓缓按上左胸。皮肤完好,但那种被生生剜去的冰冷触感,烙印在灵魂深处,挥之不去。十世修为凝聚的温润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凡夫俗子的孱弱与虚浮。
那不是梦。
是预告。是发生过的真实。
“……无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石磨过,“退下吧。”
脚步声迟疑地远去。
我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意刺骨,却让我愈发清醒。窗外,残月如钩,挂在天际,凄清冰冷。
明天,唐王的饯行酒就要送来。明天,我就要踏上那条被精心设计、通往餐盘的西行路。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东西在胸腔里滋生、盘旋,取代了曾经的虔诚与温热。
那是恨。
还有一种极度愤怒之后、异常平静的毁灭欲。
目光扫过禅房,落在案几上。一柄匕首横在那里,是白日里用来裁纸的,铁刃粗糙,木柄被摩挲得光滑。它映着跳跃的灯焰,闪动着微弱却危险的光。
我走过去,拿起它。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抵魂灵。
既然注定了要做血食,要被分而食之,那这局,凭什么还要按照你们写的剧本来?
不如……我们先玩玩?
·
天光未亮,晨雾稀薄,带着山野间的土腥气和草木的清冷。
我已站在了离寺不远的那条荒径上。前世里,这里是我西行路上遭遇的第一重“磨难”,六个被菩萨安排、用来凑齐八十一难之数的强盗,死在了悟空棒下,也让我第一次见识了杀戮,喋喋不休地念起了紧箍咒。
真是……讽刺。
脚步声杂乱,呼喝声响起。
六个形容狼狈、手持破旧钢刀的汉子跳了出来,拦在路中,说着记忆里分毫不差的台词:“和尚!留下买路财!”
我抬眼,静静看着他们。他们脸上是被生活所迫的戾气,是虚张声势的凶狠,眼底深处,却也是懵懂无知。工具,可怜的、被随手摆布的工具。
为首的强盗见我不语,似被激怒,踏前一步,钢刀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尖:“吓傻了不成!爷爷们只要钱财,饶你性命!”
我垂下眼睫,低声念了句什么。
“什么?大声点!”强盗头子不耐地凑近。
“我说,”我的声音清晰起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那强盗头子莫名脊背发凉的寒意,“……送诸位早登极乐,免受此生之苦。”
他猛地一愣。
就在这一刹那!
我动了!身形快得不像一个文弱僧人!侧身让过刀锋,左手如铁钳般扣住他持刀的手腕,猛地一折!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炸开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强盗头子的惨叫刚冲出喉咙一半,那柄裁纸匕首的冷光,已如毒蛇般掠过!
嗤——
一道极细的血线在他脖颈上迅速浮现、扩大。
他眼珠凸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这张平静到诡异的俊秀面孔,嗬嗬两声,重重向后倒去。
其余五个强盗彻底惊呆了,握着刀,一时竟忘了动作。
我没忘。
身影如鬼魅般撞入他们中间。匕首的寒光再次闪动,精准、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每一次短促的挥出,都必然带起一蓬温热的血花,一声戛然而止的闷哼。
这不是战斗,是收割。
像割掉一片碍事的杂草。
血珠溅在我脸上,温热,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白色的僧衣上,红梅迅速晕染开来,越来越大,触目惊心。
最后一个强盗终于反应过来,发一声喊,转身就想逃。
我俯身,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把钢刀,掂了掂,手臂猛地一挥!
钢刀破空而去,从他后心贯入,前胸透出。
他向前踉跄几步,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不再动弹。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晨雾里,越来越浓。
我站在六具尚温热的尸体中间,僧衣浴血,手中紧握的匕首刃尖,血珠正一滴、一滴,砸落在褐色的土地上。
面无表情。
胸腔里那股冰冷的、躁动的东西,似乎平复了些许。
远处,似乎有雷云无声汇聚,空气中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威压。
我缓缓抬起头,望向那片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嘴角,一点点扯开一个扭曲的、无声的笑。
看吧。
我知道你在看。
戏台还没搭好,你选的角儿,已经疯了。
第一滴冰冷的雨点,砸落下来。
混着脸上的血,蜿蜒而下。
雨点渐渐密集,冲刷着地上的血迹,却冲不散那浓重的铁锈味。血水混着泥泞,在我白色的僧鞋下蔓延开,像一幅诡异而亵渎的画卷。
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无形的威压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沉重,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在高天之上漠然凝视着这场偏离剧本的杀戮。它在审视,在衡量,或许还有一丝被蝼蚁忤逆的愠怒。
但我感受不到恐惧。
胸腔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以及冰原下汹涌的、渴望焚毁一切的暗火。
我蹲下身,用强盗身上相对干净的衣角,慢慢擦拭着匕首和手上的血迹。动作仔细而平静,仿佛刚才不是终结了六条性命,只是拂去了经书上的尘埃。
前世里,我为悟空打死这六个毛贼而痛心疾首,念了整整一夜的紧箍咒,认为他滥杀无辜,违背佛门戒律。现在想来,何等可笑!他们本就是安排好的棋子,他们的死,是为了成就我的“慈悲”,是为了给悟空套上枷锁,更是为了将这出戏推向预设的***——我的怜悯,我的迂腐,都是剧本的一部分,是让观众唏嘘赞叹的桥段。
如今,我这“慈悲”的化身,亲自动手了。
超度?是的,我超度了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超度了他们这工具般可笑可悲的一生。
擦干净匕首,我将其重新揣入怀中。冰冷的铁器贴着内衬,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我没有理会地上的尸首,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金山寺的方向。那不再是修行净土,而是饲养场的起点。
迈开脚步,踩着泥泞和血水,向西而行。
步伐不再是从容不迫,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狰狞的坚定。白色的僧衣上,血迹在雨水中慢慢晕开,变成模糊的暗红色块,像某种不祥的图腾。
·
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官道上出现了零星的行人。他们看到我,先是被我僧人的身份所吸引,随即目光落在我僧衣上大片触目惊心的“污渍”上,顿时脸色大变,惊恐地避让开来,窃窃私语。
“这和尚……身上是血吗?” “煞气好重!” “怕是遇到了山贼?可他自己……”
我不予理会,目光平直向前。
我知道,观测者的目光从未离开。我这场突如其来的“疯魔”,打乱了一些步骤,他们需要重新评估。
果然,没过多久,前方路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樵夫打扮,背着柴薪,嘴里哼着山野小调,看似寻常。
但我认得他。观音的化身之一。
前世,他便是在这里,告诉我前方五行山下压着一个“罪徒”,与我有师徒之缘,可护我西去。
此刻,他看到我,歌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哎呀,这位长老,你……你这是从何处来?为何浑身……可是遇到了歹人?”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表演。他的目光在我染血的僧衣上扫过,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惊疑不定。剧本里,唐僧此时应该惊魂未定,悲悯诉说强盗之事,然后由他引出悟空。
我咧开嘴,笑了起来,声音却冰冷无波:“歹人?遇到了。不过,我送他们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樵夫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微缩。
我继续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轻快:“省得他们在此界受苦,也省得劳烦别人动手。你说是不是,菩萨?”
最后两个字,我咬得极轻,却像是一根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耳中。
樵夫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脸上的血色褪去几分。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长、长老说笑了……小老儿只是个砍柴的,哪里是什么菩萨……长老怕是受惊过度,魇着了?”
他试图将我的异常归咎于惊吓。
我却不接话,只是盯着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五行山下的那只猴子,是吧?我知道。带路吧。”
直接,粗暴,撕开了所有虚伪的铺垫。
樵夫观音彻底愣住了。他准备好的说辞,预设的引导,在我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态度面前,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空气中那无形的威压似乎波动了一下。
最终,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不再伪装,只是沉默地转身,指了指一个方向。
“……由此往前,不远便是。”
我不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血腥与雨水混合的冷风。
·
五行山依旧如记忆中所见,形如手掌,镇压一切。
山下露出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双金睛火眼此刻写满了焦躁和期待。远远看到我,他便大喊起来:“师父!师父可是东土大唐来的取经人?弟子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受观音菩萨点化,在此等候师父,保您西天取经!”
他的声音急切而响亮,回荡在山谷间。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的激动在我的冷静注视下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他抽了抽鼻子,忽然脸色微变:“师父,你身上……好重的血味儿!”
“嗯,”我淡淡应道,“来的路上,超度了几个不开眼的孽障。”
悟空眨巴着火眼金睛,显然没完全理解“超度”在此刻的真实含义,只是觉得这师父似乎和菩萨说的不太一样,少了点畏缩,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硬。
“师父好手段!”他倒是很快接受了,反而有些兴奋,“省得老孙以后麻烦!师父,快救俺老孙出去!俺老孙保你一路平安!”
我看着他被压在山下的狼狈模样,想起前世里他一路披荆斩棘,最终却也只落得个“斗战胜佛”的空名,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未来,他也不过是灵山宴席上一道稍显棘手的“硬菜”?
心头的冰冷笑意更甚。
“救你出来,可以。”我缓缓开口,“但我有个条件。”
“师父请讲!莫说一个,十个百个俺老孙也答应!”悟空急道。
“跟在我身边,一切听我的。”我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入他的眼中,“我要你杀谁,你便杀谁。我要你去哪,你便去哪。不得有误,不得多问。做得到,我便揭了那帖子,放你自由。若做不到……”
我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威胁:“你就永远留在这里,等着下一个或许会来的取经人吧。或者,等着山体彻底风化,那或许是几万年之后?”
悟空脸上的兴奋和急切瞬间冻结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和尚。那双眼睛里没有慈悲,没有怜悯,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掌控欲。
这和他想象中的师父截然不同!
空气凝固了。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高天之上的凝视,似乎也变得更加专注。
悟空的金睛眨动着,里面闪过挣扎、疑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桀骜。但五百年的镇压,对自由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最终龇了龇牙,声音低沉了些:“……好!俺老孙答应你!都听你的!”
我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起身,走到那散发着佛光的六字真言帖前。前世,我怀着虔诚与敬畏将其揭下。这一次,我只是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把撕下!
仿佛撕碎了一纸虚伪的契约。
轰隆隆——!
地动山摇!巨石滚落!
一道压抑了五百年的狂暴气息,冲天而起!
乱石飞溅中,一道身影欢呼着蹿上云霄,翻腾跳跃,搅动风云!
“俺老孙出来啦!哈哈哈哈!”
狂喜的咆哮震荡四野。
片刻后,那道身影落回我面前,是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他兴奋地抓耳挠腮,对着我纳头便拜:“师父!弟子多谢师父救命之恩!”
我受了他的跪拜,只是淡淡吩咐:“起来吧。身上可有干净衣服?我这身,该换换了。”
悟空一愣,这才又注意到我满身的血污,他眼珠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有有有!俺老孙这就去寻来!”
他一个筋斗消失不见,很快又回来,手里多了几件不知从何处顺来的干净僧衣。
我找了个山涧,洗净身体,换上衣衫。将那件染血的僧袍,随手扔进了湍急的溪水中,看着它被卷携着,沉浮着,消失在下游。
仿佛将某种过往,也一并丢弃。
悟空在一旁看着我,欲言又止,那双火眼金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我穿好最后一件外袍,系好腰带,抬眼望向西方。天际,阴云未散,反而更显阴沉,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走吧。”我说。
“师父,往哪儿去?”悟空问,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自觉的谨慎。
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