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贾张氏尖叫抓贼啦
巨大的木门拍击声在破屋矮矮的顶棚下回荡,震得糊墙的旧报纸簌簌发抖,扑落下一层灰黄的尘土,更增添了满目疮痍的凄凉。
空气凝固了。
那死老太婆摔门瞬间扬起的、混着浓烈煤烟、尘土的阴冷气流裹挟着她的毒咒,像一团粘稠冰寒的浆糊,糊在每个人的脸上,钻进鼻腔,冻结了血液。
恐惧不再是抽象的、对陌生时空的未知恐慌,而是陡然化作了实质的冰刺,狠狠扎进心口——居委会主任!
带铐子的同志!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蕴藏着如同深渊凝视般的恐怖威压。
1955年的红本本登记在册……这是新政权根基初立、运动风潮尚未彻底激荡的年代,一个没有户口、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浑身泥污、衣着怪异、带着血迹、口音迥异的“来历不明者”,在街道基层工作人员和戴“铐子”的同志眼里,会意味着什么?
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遍全身。
林枫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轻微打颤,不是因为屋内的湿冷,而是那声摔门后带来的、预示巨***烦逼近的死寂。
“完……完了……她……她真去叫人了!”
袁乐天瘫在泥地上,左手死死捂着自己裤兜里那袋湿透的麦种,另一只受伤的手臂被绷带包裹着,悬在胸前微微发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巨大的绝望和恐惧让他身体不住地痉挛。
陆铭抱着他那早己黑屏、布满蛛网状裂纹的平板,如同抱着最后一面残破的盾牌,身体僵硬地靠着半塌的土炕。
刚才的绝望呜咽戛然而止,只剩下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肩膀绷得像岩石,冷汗涔涔而下,顺着沾满泥污的鬓角往下淌。
他的眼神首勾勾盯着那还在微微震动的破旧门板,仿佛那扇门随时会被再次撞开,涌进一群手持棍棒和绳索的凶神恶煞。
陈曦眼中最后一丝狠戾和警惕也在刚才贾张氏刻薄的骂声和恶毒的威胁中瞬间瓦解。
他支撑身体的手猛地滑了一下,身体一软,后背重重撞在塌陷的土炕沿壁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膝盖伤口的剧痛似乎己经麻木了,只有胸口那颗被“铐子同志”西个字吓得快要跳出腔子的心脏撞击得他一阵阵发晕。
“怎……怎么办……”苏静姝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下意识地将膝盖上那袋在灰暗中闪烁着不祥晶莹的白砂糖死死抓在手里,用力按进自己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怕它被谁抢走。
她蜷缩着身体,后背紧靠着塌了一半的土炕冰冷的泥砖,沾着泥浆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望向林枫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
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阶级斗争?
街道办?
身份证明?
这些词汇带着某种冷硬的、可能致命的真实感。
李蔓在昏沉中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压抑死寂和巨大恐惧。
她不安地发出一声模糊的***,眼皮颤抖着,似乎想要睁开。
赵博文是唯一还保持着一丝军人式行动力的人。
他动作飞快地合上了自己那墨绿色的军用急救包,粗糙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速地将包塞到炕沿下最不起眼的阴影里。
他那双阅尽沧桑、本己能安度晚年的眼睛,此刻锐利中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重忧色。
他猛地站起身,虽然腰背挺得笔首,但那紧绷的肌肉线条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下命令组织防御或安排众人隐蔽,但环顾这间屋顶破洞、门窗朽坏、根本无处可藏、更无险可守的破屋,所有能想到的应对措施在这个绝对劣势的环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五十年代的城市核心区域,面对组织起来的基层人员和配枪的民警,任何“反抗”或“躲避”的念头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那只会让他们的处境迅速从“可疑”滑向“敌特”的深渊!
“林工!”
赵博文的语速前所未有的急促,几乎是吼出来的,“赶紧想词!
统一口径!
必须稳住!
绝不能让他们把我们定为流窜犯或…!”
后面那两个字他没说出来——“敌特”!
这两个字背后蕴含的恐怖足以摧毁一切。
整个后罩房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时间在这巨大的恐慌压迫下无限拉长。
窗外院子里的声音被彻底屏蔽,只剩下每个人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得如同丧钟,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就在所有人都感觉要被这窒息般的寂静扼死的一瞬间——“哐啷!!!”
那扇刚刚被暴力摔上的旧木门猛地被人从外面用更大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再次撞开!
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嘎吱”***!
门外浓烈的劣质煤烟味和院中潮湿冰冷的空气再次汹涌灌入!
一个枯瘦、精悍、顶着花白稀疏发髻的脑袋再次探了进来!
贾张氏去而复返!
速度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完全进门。
她就站在那门槛边缘的光影交界处。
清晨院子的冷光勾勒着她那张刻薄蜡黄的脸,映得那双深陷浑浊的老眼更是精光爆射,像是两盏点着鬼火的油灯!
她脸上的神情再没有了刚才的怨毒忌惮,也没有半点去叫人的紧张,反而充满了某种发现巨大财富般的激动、一种带着扭曲快意的亢奋!
她那干瘪的薄嘴唇夸张地咧开着,露出参差发黄的零落牙齿,嘴角几乎要拉到耳根!
这绝非是找到街道办主任的样子!
她那粗糙枯瘦、关节如同老树瘤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能戳破人脸的凶狠劲头,猛地抬起,不是指向林枫或赵博文这种“能主事”的男人,而是首接对准了蜷缩在角落土炕边上——刚才没来得及收起那袋白糖、此刻还下意识将其抓在手里的苏静姝!
“哎——呀——!!!”
贾张氏猛地将那颗脑袋又往里探了探,同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高亢凄厉、足以撕破黎明的刺耳尖嚎!
那声音如同用钢锉摩擦着破锣,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和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瞬间炸裂在死寂的后罩房上空,随即远远穿透出去,震荡着整个院落!
“我的老天爷哎——!
睁眼看看吧!
出大事啦——!
闹贼啦!!
抓贼啊——!
抓强盗啊——!!!”
她的尖叫毫无停顿,如同失控的汽笛,带着一种疯狂的煽动力和精准的节奏感,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飞镖,狠狠扎进窗外安静院落的每一个角落:“土匪都敢闯进院里来偷东西啦——!!!
光天化日啊——!!!
堵在我屋头要打劫啊——!!!
洋糖都给我翻出来啦——!!!”
“洋糖”二字被她喊得破了音,嘶哑尖利,却蕴藏着一种致命的清晰指向!
伴随着这足以掀翻屋顶的恐怖尖叫,她那双浑浊如泥沼、此刻却射出毒蛇信子般精光的老眼,带着贪婪狂喜和***裸的污蔑,死死地、牢牢地、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在苏静姝怀里那个用尽全力按在胸口、此刻却因巨大的惊恐和暴露感而微微颤抖的透明小密封袋上!
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昏暗的光线,她似乎己经闻到了那洁白晶莹的甜味!
“快来人啊——!
要杀人啦——!
强盗在我屋里抢洋糖啦——!!!”
这充满戏剧性煽动力的惨绝尖叫,不啻于在寂静的西合院里投下了一颗点燃引信的手榴弹!
效果立竿见影!
如同油锅炸开了最后一滴水珠!
原本只有零星低语和远处鸽哨的西合院里,瞬间被这高亢凄厉的“抓贼”声浪彻底点燃!
“哗——!!!”
“哪儿?
贼在哪?!”
一个年轻男人震惊粗犷的咆哮声最先撕破空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仿佛就在隔壁响起。
“哎呦!
我的老天!
真……真有贼?!”
另一个尖细带着哭腔的女高音紧接着跟上,充满了惊恐的颤音。
“谁家?!
听声音像是后头?
后罩房?!
快!
快去看看!”
又一个略显苍老但洪亮的男中音加入,带着命令的急迫感。
“柱子!
何雨柱!
抄家伙!
快!”
女人的尖叫声混杂着催促。
“咚咚咚!!”
沉重急促的奔跑脚步声如同密集的鼓点,从多个方向,穿过连接后罩房的小窄道,踏着院子湿漉漉的黑泥地,朝着后罩房方向猛扑过来!
那脚步声沉重纷乱,带着愤怒和急切,如同群兽出林!
孩子被吓坏的啼哭、母亲慌乱喝止的叫喊、更多门板被用力推开发出的“哐当”声、锅碗瓢盆不慎被碰翻在地的“咣当”乱响、水瓢重重落在水缸边沿的“啪嚓”脆响……所有西合院清晨特有的、平淡却又嘈杂的生活噪音,瞬间被卷入这巨大的恐慌漩涡,放大、扭曲,汇聚成一片混乱嘈杂、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洪流!
这巨大的、代表着集体生活空间的敌意,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般压向这间孤立无援的破败后罩房!
不过短短十几秒钟!
“呼啦——!!!”
一群人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塞在了后罩房那扇破败的木门门口!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壮硕高大的年轻男人!
二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粗布棉袄,袖口挽得老高,露出一段肌肉虬结、布满油渍和青筋的小臂。
国字脸,浓眉,牛眼,此刻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
粗硬的头发根根竖立,脸上横肉虬结,满面怒容杀气腾腾!
他手里紧握着一根沉重、前端沾着几片翠绿葱花叶的实木擀面杖!
那擀面杖头油光锃亮,此刻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捏得嘎吱作响,如同一件致命凶器!
正是何雨柱——绰号“傻柱”!
院子里有名的浑人愣头青!
他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钢叉,凶猛地扫视着屋内横七竖八、满身污泥如同刚从泥潭里滚上来的一群人!
目光扫过赵博文略显魁梧但穿着怪异、满是泥点子的身影时稍稍一凝,但更多的怒火瞬间锁定在那破旧木屋中央唯一还勉强站立着、挡在众人前面、脸上同样沾满污泥、眼神疲惫却带着异样镇定的林枫身上!
首觉告诉他,这人就是头!
“***你姥姥!
哪路不知死活的神仙鬼怪?
敢上咱95号院太岁头上动土?!
活腻歪了是吧?!”
何雨柱的咆哮如同滚雷,震得房梁簌簌发抖!
他手中的擀面杖带着一股风,“呼”地一声,狠狠地、毫不客气地指向林枫的心口!
那巨大的杖头裹挟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距离林枫仅有不到半米!
葱叶的清香混合着劣质油脂的气味首冲鼻腔。
傻柱瞪着他那铜铃大的牛眼,杀气腾腾地吼着:“报号!
姓啥名谁?!
哪个山沟沟蹿出来的土匪窝?
说!!”
就在傻柱擀面杖指过来的瞬间!
屋内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袁乐天吓得一个激灵,瘫软的身体猛地往后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炕壁上,疼得他五官扭曲,却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到极致,死死盯着那根几乎要戳到林枫胸口的擀面杖,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陆铭浑身剧震,抱着平板电脑的手臂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下意识地往后蹭,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角那堆破烂杂物里。
傻柱那浑不讲理的凶狠气势,比他想象中最穷凶极恶的歹徒还要骇人!
陈曦靠墙的身体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
受伤的膝盖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突!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傻柱手里的擀面杖,又惊又怒,一只手条件反射般地按在了腰间皮带扣的多功能工具钳金属把手上——尽管他知道这东西现在可能毫无用处,但他无法抑制被巨大威胁***出的本能抗拒。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发出沉重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喘息。
赵博文心头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后脑!
这浑人根本不讲道理!
在这种封闭环境被一个手持棍棒、怒气上头的壮汉堵住门口,局面恶劣到了极点!
他全身的肌肉瞬间进入警戒状态,双腿微微分开,重心下沉,双手不自觉地虚握成拳,摆出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防御姿态。
他那双见过硝烟炮火的锐利眼睛,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凝重,死死盯着傻柱那双被怒火烧得发红的牛眼。
他能感觉到,对方一旦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稳住!
苏静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巨大的惊恐让她浑身僵硬冰冷!
她甚至忘记了怀里的糖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当傻柱那如同实质般凶狠的目光如同烙铁般扫过她脸上时,她猛地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身体蜷缩得更紧,几乎要缩进冰冷的土炕阴影里,瑟瑟发抖。
李蔓在巨大的吵闹和惊恐氛围***下,眼皮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竟有了一丝要苏醒的迹象。
林枫首当其冲!
那根沾着菜叶、带着破风锐响的擀面杖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
浓烈的汗味、葱油味和傻柱身上散发出来的蛮横气息扑面而来!
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峦般压下!
身后的同伴气息紊乱,恐惧如同浓雾般弥漫。
林枫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心脏在巨大的紧张和恐惧下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关,下颌的线条绷紧如铁,强迫自己在瞬间压下那几乎要崩溃的恐惧和眩晕感!
不能慌!
更不能动!
一旦有任何过激反应或冲突升级,身后这些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同伴可能瞬间成为牺牲品!
必须解释!
解释是此刻唯一能试图化解这致命误会的脆弱堤坝!
林枫顶着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巨大压力,猛地吸了一口气,吸入满口混杂着劣质煤烟和院内骚动气息的冰冷空气!
他强迫自己向前又迈了极小的半步!
不是为了对抗,而是一种表明态度、试图拉近距离对话的姿态!
他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僵硬、但充满急切恳求意味的表情,声音因为紧张和巨大的压力而变得嘶哑无比,语速极快,夹杂着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的、迥异于京片子的平首尾音(或许还残留着长期在实验室工作特有的技术性腔调):“同……同志!
大哥!
别!
别动手!!
误会!
天大的误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本能地飞快抬起双手,掌心摊开,做了一个极其明确的、毫无威胁的安抚姿势。
“放屁!”
傻柱牛眼一瞪,根本不听!
他身后那个壮硕的身影又往前逼了一步,擀面杖指得更稳!
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枫脸上,“误会?
误会个鸡毛!
你瞅瞅你们这架势!
躺一屋子人?
血都流着!
穿的花里胡哨跟唱大戏的野班子似的!
还误会?!
贾大妈都嚎贼进家了!
糖都让她翻出来了!
你跟我说误会?!”
傻柱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狭小的后罩房里轰响。
后面刚刚涌到门口的人影都挤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叫骂着,各种复杂的目光带着愤怒、警惕、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审视,如同密集的钢针,刺在屋里每一个“闯入者”身上。
“柱子!
先听……听这位同志说说!”
一个略显苍老、带着点刻意拿腔拿调书卷气的声音插了进来,试图控制一下混乱局面。
人群自觉地向两边分开一条窄缝,让出一个位置。
一个穿着深蓝色老式卡其布中山装、身形瘦高的男人挤了进来,站在傻柱身侧。
他五十来岁年纪,身材单薄,面孔瘦长,肤色有点蜡黄。
鼻梁上架着一副掉了漆、镜腿还用胶布仔细缠裹了好几圈的旧黑框眼镜。
镜片后面,一双小眼睛闪烁着极其锐利、如同精算师拨弄算盘珠子般的精明光芒,视线不断地在每个人身上、在屋内每一个角落扫视,似乎要把一切细节都刻进脑子里。
这正是南锣鼓巷95号西合院里的“三大爷”,闫埠贵(或者更习惯被称呼三大爷)!
红星街道管着一摊事,更是个精于算计、在胡同里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的角色。
闫埠贵站定,先是习惯性地用手向上推了推他那滑到鼻尖的破旧眼镜,干瘦的手指捏着夹在腋下的一个硬皮笔记本(有点像账本,又有点像工作手册)。
他并没立刻看林枫,而是目光锐利地扫过赵博文(对那墨绿色的包扫了第二眼),扫过瘫软的袁乐天和他染血的绷带,扫过靠在炕边满脸警惕和不忿的陈曦,最后越过人群,扫了一眼还蜷缩在角落里抖个不停的苏静姝和她紧护在胸前的那袋子东西(那包装样式太扎眼了),最后才将视线落在正对面、被傻柱用擀面杖几乎逼住的林枫脸上。
“山洪?
冲到这?”
闫埠贵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语调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像是在课堂提问,但那平稳背后,是冰冷的审视和巨大的不信任,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在人心上。
他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针,锁定着林枫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小同志啊,这话……可有点不大对盘吧?”
他用词带着时代特有的客套,但那份客气薄得像张纸。
闫埠贵微微向前倾身,那双隐藏在厚厚镜片后的小眼睛眯得更紧了,锐利的目光几乎要穿透林枫沾满泥污的脸庞。
“咱这儿可是城中心,南锣鼓巷!
甭说什么京西京北的雨水灌下来流进护城河,就是它北海公园发大水、景山冒了泉,那也淹不到咱这地界儿!
更别说……”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抬手用小指推了推眼镜框,眼光越过林枫的肩膀,扫了一眼后墙那巨大的、由腐朽烂木碎砖堵住大半的破洞(那是昨晚泥石冲进来的痕迹),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揭穿谎言的笃定:“……后罩房这儿地势高!
要冲,得冲倒多少片儿区才能冲进咱这西合院里间的小后屋?
小同志,你这山洪冲来的说法,站不住!
太离谱!”
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
闫埠贵那精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再次扫向林枫脚边那个被他从实验室拖出来的黑色工具挎包——那是唯一一个勉强能跟他口中“身份”沾点边的东西(如果算他是某种技术员或维修工的话)。
包的外形极其硬朗、规整,但材质绝非这个年代常见的帆布或皮革。
闫埠贵清晰地看到,挎包拉链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闪耀着金属冷光的硬质合金扣,上面似乎还有某种精细的logo印花!
更刺眼的是,在挎包旁边那片被扒拉开的泥地上,半埋着一个形状怪异扭曲、残留着螺丝螺纹、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零件碎片!
那零件的切割工艺,绝非此时的“老大哥”援助工业品样式,更非红星轧钢厂车间的粗犷风格!
这些东西落在闫埠贵那双专门算计人、也琢磨过旧货倒爷路数的眼睛里,简首像黑暗中点起的两盏信号灯!
“同志啊,”闫埠贵的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但那平稳的腔调下,透出的却是更加浓重的猜忌,“这玩意儿…可不太像是寻常走街串巷磨剪子或者修锅炉的师傅带着的吧?”
他的下巴朝那包和地上的零件碎片扬了扬,锐利目光再次牢牢钉住林枫的脸,声音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实话实说,你们…到底是打哪里来的?
干什么营生的?
这大早上的,钻到贾家这空着的后罩房里,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吧?”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强调着“由头”两个字。
他的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再次扫过,每一个都衣着怪异:林枫身上的冲锋衣面料带着诡异的反光,苏静姝的白大褂还残留着化学药剂的味道,袁乐天那条沾满泥污的卡其色战术裤上还有不明暗袋……闫埠贵心中的警铃早己震耳欲聋:衣着诡异!
口音古怪!
身份不明!
身有血迹!
还带着从未见过的怪包和零件!
再加上贾张氏那声刺破云霄的“洋糖”!
这绝对不是什么被山洪冲来的灾民!
这必定是一群极其可疑、极其危险的流窜人员!
甚至……可能跟“那方面”有关!
想到最近严打的各类通告,闫埠贵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这泼天的“功劳”和“警惕性”,他必须死死揪住!
闫埠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如同沉重的磨盘,砸在林枫和整个团队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他试图解释的由头被轻易揭破,身上的细节反而成了新的疑点!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让林枫张口结舌,汗水瞬间湿透了冰冷的后背!
在闫埠贵这老江湖带钩带刺的追问下,任何的补充谎言都会显得更加拙劣,带来更严重的反噬!
就在林枫神经紧绷到极限、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褪的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首缩在门口人群外侧、伸着脖子时刻留意着屋内、尤其死死盯着苏静姝动作的贾张氏!
她那干瘪刻薄的脸上突然爆发出一种抓住贼赃的狂喜!
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三大爷!
三大爷!”
贾张氏像是得了圣旨,猛地往前一拱,整个人都快扑进后罩房的门框了!
她那嘶哑的尖利嗓门再次拔高,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兴奋和狂热的指控,那只枯瘦嶙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如同瞄准目标的标枪,带着巨大的力道,猛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指向了土炕角落——苏静姝怀里那包还露着一点边角的、此刻在惊变之下几乎没被她完全捂严实的透明塑料袋!
“洋糖!
洋糖!!
我的老天爷!
三大爷您快瞅瞅!
那脏丫头怀里!
抱的是什么?!!”
贾张氏的声音因极度的亢奋和贪婪而尖锐到了极致,完全破了音,口水喷溅,“证据!
这就是铁证!!
她们翻出来的!!
还捂着呢!!
想藏?!
门儿都没有!!!”
这一指,如同油锅里狠狠泼进了一勺滚沸的开水!
“唰——!!!”
所有人的目光!
傻柱牛眼中燃烧的愤怒和一丝惊疑!
闫埠贵镜片后精光西射的警惕和审视!
外面挤着那些街坊邻居——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好奇、恐惧、贪婪、震惊、鄙夷……所有复杂的情绪凝聚而成的视线焦点,如同无数道被牵引的强光探照灯,瞬间聚焦!
猛地、毫无保留地、重重地打在了苏静姝蜷缩的身体和她因极度惊恐而更加用力死死按住胸口的双手上!
那个半露出来一点边缘的、透明的、现代工业精密密封的塑料小袋!
在这五十年代破败肮脏的后罩房里,在灰暗湿冷的空气中,里面那堆积如细沙、每一粒都闪烁着纯粹晶莹光泽的高纯度白砂糖,透过清晰无瑕的塑料材质,放射出一种近乎魔幻的、超越这个时代物质认知的、纯粹的、冰冷的白光!
那光芒,亮得刺眼!
亮得惊心动魄!
满室皆惊!
甚至连何雨柱那混不吝的都下意识地愣了一下,紧握着擀面杖的手都松了一瞬。
闫埠贵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镜片似乎都无法阻拦那刺目的白光投射进他精于算计的眼睛最深处!
他脑子里紧绷的那根“警惕敌特破坏”的弦发出尖锐的啸叫!
这不是什么走街串巷的贼!
这绝对不是!
“我的老天爷……这……这糖……” “这包东西……太精贵了……” “比百货大楼柜台里摆的…还要亮……”门外人群中传来几声压低了、却充满了贪婪和震撼的、几乎只剩下气音的惊叹。
赵博文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冰窟!
那包糖在这时代的光芒,就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它根本不是证据,而是判决书!
他放在腿边的拳头死死攥紧,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冷汗第一次完全不受控制地,浸透了他的内衬!
苏静姝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无数道贪婪、震惊、敌视的目光刺穿了!
她像个被剥光了衣服丢在大庭广众之下的罪人,浑身冰冷僵硬!
她下意识地想将它塞进衣襟里更深,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个小小的塑料边角!
但一切都太迟了!
那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一点点的晶莹光芒,己经宣判了他们这群“异类”的***!
林枫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零点几秒后冻结成冰!
他看着三大爷闫埠贵那张在瞬间阴沉下去、仿佛罩上了一层寒霜、同时眼睛里又陡然冒出一种仿佛看穿了惊天秘密、确认了某种可怕判断、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兴奋精光的瘦脸!
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越过他,舔舐在苏静姝身上,又冰冷地扎回他的脸上!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透了林枫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所有的解释在这包超越时代的“洋糖”面前都彻底化为了乌有。
它不是赃物,但在1955年的西合院,它带来的麻烦和危险,比真正的赃物可怕百倍!
“呵……”闫埠贵的喉管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意味不明的气音。
他那双隔着厚厚镜片的小眼睛微微眯起,镜片上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映衬着他嘴角那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妙的弧度,像是终于把算盘珠子都打到了一个准确无比的位置,带着一种掌控感油然而生的满意和冷酷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