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夕阳的余晖带着灼人的闷热,沉沉地压在行人的肩头。
陈同拖着脚步,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熟悉的街道上。
心脏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无尽的绝望。
昨夜,手机屏幕上那条冰冷的爆仓通知,彻底榨干了他最后一丝侥幸——那不仅是数字,是他房子的根基,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房贷、网贷、沉甸甸压在心头的亲朋债务……生活这张网将他越收越紧,窒息感如影随形。
一年前分手的伤痛尚未平复,又被现实反复鞭笞。
相亲桌上一次次无声的拒绝,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早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太穷了吧?”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啃噬着他仅存的体面。
身边的朋友,那些曾经勾肩搭背、嬉笑怒骂的伙伴,联系日渐稀少。
不是不想念,是那笔尚未还清的债,成了横亘在情谊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每一次手机屏幕亮起可能的熟人来电,都让他心头一紧,羞愧欲死。
“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街边的橱窗映出他苍白疲惫的脸,答案,像荒漠里的蜃景,遥远而虚无。
他只清晰地感知到一件事:自己,己不配拥有明天。
远处,一辆黑色轿车正加速驶来,引擎的低吼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几乎是本能,更像是某种绝望的指令下达,陈同黯淡的眼神猛地聚焦,身体在瞬间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像一个瞄准目标的炮弹,决绝地冲向那道疾驰而来的黑影。
“砰——!”
沉闷的撞击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惊呼声、尖叫声瞬间炸开。
陈同的身体像一片破碎的落叶,被巨大的力量抛起,又重重摔落在滚烫的柏油路上。
世界在他眼前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晕,随即陷入永恒的黑暗。
路边的行人惊魂未定,围拢上来,议论声、叹息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网。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撕裂了暮色。
交警迅速拉起警戒线,救护车凄厉地呼啸而至。
司机面色惨白地被警方带走接受调查。
陈同被小心地抬上担架,盖上白布,送往冰冷的终点——医院太平间。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回那个名叫陈家庄的村落。
当陈同的母亲跌跌撞撞地冲进医院,看到儿子蒙着白布的轮廓时,积蓄己久的悲痛终于决堤。
她撕心裂肺的哭嚎在走廊里回荡,瞬间点燃了所有亲人的悲恸。
二伯红着眼,一拳砸在墙上:“不能就这样算了!
找那开车的狗东西算账去!”
七八个悲愤的族人血气上涌,涌向派出所。
在警察局里,他们试图揪住那个惶恐不安的司机,场面一度失控。
一位面容严肃的警官厉声喝止:“都冷静!
事情我们会调查清楚!
理解你们的心情,但闹事解决不了问题!
节哀顺变!”
二伯的拳头在空气中徒劳地挥舞了几下,最终无力地垂下。
面对铁一般的秩序和冰冷的话语,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茫然。
众人只能带着满腔凄凉,回到医院,围在哭得几近虚脱的陈母身边,用同样空洞的语言徒劳地安慰。
一周后,冰冷的官方结论送达。
警方通告:综合现场勘查、多位目击者证言及对陈同手机的取证分析,确认其为主动撞车***。
肇事司机因存在超速行为,承担次要责任,赔偿人民币十万元整。
案结。
翻看着儿子手机里那些充斥着绝望、自责、债务和爆仓信息的记录,家人们沉默了。
那些冰冷的文字,比任何证词都清晰地勾勒出陈同走向深渊的轨迹。
绝望的重量,压过了质疑的力气。
他们默默接受了这个残酷的定论,开始准备陈同最后的归途。
下葬的日子阴沉沉的。
陈同被安葬在他十年前因癌症去世的生父旁边。
这对父子,一个被病魔带走了未来,一个被生活压垮了脊梁,最终在地下重逢。
陈家庄的泥土,接纳了又一个被命运碾碎的魂魄。
葬礼上,来了不少曾经和陈同一起长大的伙伴。
陈杰、陈珂、陈军、陈阳、陈琦、陈飞……他们站在陈同的新坟前,沉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模糊了墓碑上的名字和各自眼中的复杂情绪。
同情?
惋惜?
兔死狐悲?
抑或是一丝未能察觉征兆的愧疚?
陈杰尤其难熬。
他家就在陈同家前排,两人不只是发小,还带着点远亲。
他记得自己曾无数次开导陈同:“活着就有希望,活着比什么都强!”
可就在陈同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打来的微信视频请求,淹没在自己与朋友的推杯换盏声中。
第二天下午,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成了永远的遗憾。
那通未接的视频,成了陈杰心头一道新鲜的、带着酒气和悔意的伤疤。
凄凉的唢呐声再次呜咽响起,黄褐色的泥土被一锹锹扬起,覆盖在那口薄棺之上。
尘归尘,土归土。
属于陈同的印记,正被一点点抹去。
人群逐渐散去,带着未尽的唏嘘,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城市里的工作催促着他们,明日,又将各奔东西。
陈同家里,悲伤像一层凝固的油污,笼罩着每一个人。
陈母的哭声低哑而绵长,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任谁劝说都无济于事。
十岁的王陈佑,陈同同母异父的弟弟,依偎在母亲和奶奶身边,懵懂的跟着掉眼泪,小小的肩膀承受着巨大的不安。
村庄里,路过陈同家的村民,总能听到院内压抑不住的悲声。
好心的乡邻进去宽慰几句,哭声会短暂的低伏下去,像受伤的兽在舔舐伤口。
可当门扉一关,那悲伤的潮水便再次汹涌而至,拍打着寂静的院落。
陈家庄的村民叹着气摇头,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过下去。
这份同情,是朴素的,也是无能为力的。
葬礼后的夜里,陈杰拉着陈珂在村头小卖部买了几瓶纯生啤酒。
原本只想借酒消愁,却越喝越堵。
陈珂平时滴酒不沾,此刻也压抑得无处发泄。
苦涩的酒液混着泪水滑落,杯盏碰击间,分不清是在哭陈同,还是在哭自己同样看不到太多亮色的生活与未来。
陈杰不愿回家,害怕听到前排陈同家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割开他因母亲去年猝然离世而尚未愈合的伤口。
这晚,他蜷在陈珂家简陋的沙发里,试图在混沌中寻找片刻安宁。
清晨的阳光刺眼。
陈珂的母亲默默做好了早饭,招呼两人。
饭桌上,她忍不住又提起陈同,叹息着命运的残酷。
陈珂和陈杰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饭,仿佛吞咽的是昨夜的苦涩和此刻的沉重。
这时,陈珂家那只毛色杂乱的土狗摇着尾巴凑了过来,乌溜溜的眼睛恳求地望着主人。
陈珂掰下一小块馒头扔过去。
小狗欢快地叼住,满足地跑到角落,细细咀嚼起来。
小狗多么容易满足啊,一小块馒头就能让它摇尾雀跃,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望着它,陈杰的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
那时,陈同也曾给他奶奶家的小黄狗起名叫“珂珂”。
后来,那只小狗的好伙伴“雪碧”意外溺亡,“珂珂”便整日郁郁地趴在墙角,目光呆滞,再也不肯欢闹,最终也追随同伴而去。
动物如此,人又何尝不是?
失去依靠与温暖,心便空了。
时光荏苒,距离陈同离开这个世界己近半年。
陈家庄的日子像村后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表面上恢复了平静的节奏。
陈同的名字很少再被提起,生活的齿轮咬合着继续转动。
陈母的泪水依然会在某个深夜悄然滑落,但白天的她必须擦干眼泪,操持家务,照顾年幼的王陈佑和年迈的婆婆。
生活的重担,容不得长久的沉溺。
陈同奶奶的白发更多了,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霜。
她拄着乌木拐杖,颤巍巍地在村中的土路上挪着小步。
遇见几个同样年迈的老姐妹坐在树荫下闲聊家常,一位老太太递过来一个小马扎:“坐下歇歇脚吧。”
陈同奶奶道了谢,缓缓坐下。
浑浊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低矮的房屋,投向村庄东方那片空旷的天空,久久地凝望,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无声的叹息。
旁边几个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是了然,是感同身受的酸楚。
她们都知道,那个方向,田野的尽头,隆起着一小块新土——那是她的孙儿,陈同,最终安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