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货车的轮胎碾过小区门口那块凹陷的水泥路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咕咚”声,
像一头疲惫的老牛绊了个趔趄。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帆布包,
包角露出半截儿童绘本的彩页,是朵朵昨晚临睡前非要塞进包里的《公主的城堡》。“妈妈,
你看那棵树!”朵朵的小手突然拍在车窗上,指节叩击玻璃的脆响惊飞了枝桠上的麻雀。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栋灰扑扑的旧楼墙面上,爬满了深绿色的爬山虎,
藤蔓在秋日里泛着暗红,风一吹,叶片翻动如波浪,倒真有几分童话里古堡的神秘。
货车在楼下停稳时,司机师傅探出头看了看表:“姑娘,这地方可不好找,
绕了三圈才摸着门。”我讪笑着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眼角的余光瞥见墙面上用白色涂料写的“拆”字,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像根细针,
扎得人心头发紧。搬东西上楼时,朵朵非要自己拎她的小兔子背包,
粉白相间的书包在她身后一颠一颠的,像只笨拙的小尾巴。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大半,
我们得每隔几步就跺一下脚,昏黄的光才能勉强照亮前方的台阶。三楼转角处堆着半袋水泥,
是楼上人家装修剩下的,朵朵没留神,膝盖磕在袋子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蹲下来揉她的膝盖,鼻尖突然钻进一股复杂的气味——有隔壁老太太熬中药的苦涩,
有顶楼晾晒的腊肉香,还有老木头受潮后特有的霉味。这些气味缠绕在一起,
竟奇异地驱散了我心底的惶恐,像外婆蒸馒头时掀开的蒸笼,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推开302的房门时,一股混合着灰尘与蛛网的气息扑面而来。房东大概有半年没开过窗,
地板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墙角结着的蛛网被穿堂风一吹,轻轻晃悠着。
朵朵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吸着鼻子打量四周,突然破涕为笑:“妈妈,这里好像山洞!
”我把她抱起来,走到朝南的窗下。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斜斜地切进来,
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飞。“不是山洞,
”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是我们的新家。”“是城堡!”朵朵纠正道,
小手指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水渍,“你看那个像不像皇冠?”我顺着她的指尖望去,
水渍确实像顶歪歪扭扭的皇冠,被岁月晕染得边缘发毛。她突然从我怀里挣脱,
光着脚丫跑到房间中央,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我是小公主,妈妈是王后!
”帆布包从臂弯滑落,里面的绘本掉出来,摊开在第17页——那页画着被恶龙围困的城堡,
骑士正举着盾牌守护在门前。我的视线落在绘本上,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突然冲破闸门:水晶吊灯的光惨白地落在地板上,
他的皮鞋重重踩过我的手背,朵朵蜷缩在衣柜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眼泪把公主裙的衣角洇出深色的痕迹。“妈妈?”朵朵的小手轻轻扯我的衣角,
“你怎么哭了?”我这才发现眼泪已经掉在地板上,迅速渗进木纹里,
像滴进干涸土地的雨水,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收拾屋子时,朵朵找出她的蜡笔,
趴在地板上开始画画。她把画纸铺在褪色的地毯上,用红色蜡笔在纸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
说那是城堡的围墙。“要画得高高的,”她一边嘟囔一边往墙上补笔画,
“这样坏爸爸就进不来了。”我的手顿在半空,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离婚那天,
律师问朵朵想跟爸爸还是妈妈,她攥着我的衣角,小声说:“我想住在没有爸爸的房子里。
”那时我才明白,有些伤害早已刻进孩子的骨头里,像老树上的疤,永远留在那里。傍晚时,
楼道里传来“噔噔”的脚步声,房东太太拎着一串钥匙站在门口。
她比我上次看房时更显苍老,鬓角的白发沾着些灰尘,大概是刚从菜市场回来。
“这是备用钥匙,”她把钥匙往我手里一塞,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
“水电费单子在门后贴着,记得按时交。”她的目光扫过墙角的蛛网,
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毛线:“墙皮你们自己补啊,我可没时间伺候。”我连忙点头,
看见她裤脚沾着的泥点,想起楼下那片坑洼的空地,大概是早上买菜时踩的。“奶奶!
”朵朵突然举着画纸跑过去,蜡笔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看我的城堡!
”房东太太低头看画时,阳光恰好落在她脸上,我才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
藏着些细碎的疤痕,像被岁月的风沙刻下的印记。“这是妈妈的房间,
”朵朵用蜡笔头点着画纸左上角,“要放好多好多书。”她又指向中间的圆圈,
“这是我和妈妈吃饭的地方,要摆向日葵。”画纸右下角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盾牌,
“这是骑士,他会保护我们。”房东太太的手指在画上顿了顿,
突然转身往楼下走:“储藏室有桶剩下的白漆,你们要是不嫌弃,拿去用。
”她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下楼的脚步声却依旧沉重,像在跟这老楼较劲。第二天一早,
我就去储藏室找那桶漆。储藏室在楼道尽头,铁门上锈迹斑斑,
钥匙***去时发出“嘎吱”的***。推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角落里堆着些旧家具,桶漆就放在一个掉了腿的衣柜旁,上面落着厚厚的灰。
我把漆桶拖出来时,发现桶身印着“丰收牌”三个字,是早就停产的老牌子。揭开盖子,
里面的漆已经有些沉淀,却还能看出是干净的乳白色。往回走时,
撞见三楼的张大爷拎着鸟笼出门,他眯着眼睛打量我手里的漆桶:“王老太的漆?
她年轻时可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刷漆的手艺一绝。”张大爷的鸟笼里装着只画眉,见了生人,
扑腾着翅膀叫了两声。“这楼里住的都是老街坊,”他往鸟食罐里添了把小米,
“有啥难处就吱声,别客气。”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
我抱着漆桶往回走,心里暖融融的。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没那么暗了,
墙面上的涂鸦也顺眼了些,那个用红漆写的“拆”字,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刷墙那天,
朵朵非要帮忙。我给她找了把小刷子,在调色盘里挤了点粉色颜料,
她就有模有样地在墙角画起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像个小小的剪影。“妈妈你看,”她举着沾了颜料的小手,“我画了朵花!
”那朵“花”其实更像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花瓣涂得乱七八糟,
却让这灰扑扑的房间突然有了生气。我望着她沾了颜料的鼻尖,突然想起离婚前的那个生日,
我买了个奶油蛋糕回家,朵朵非要亲手抹奶油,结果把自己弄得像只小花猫。
那天他回来得很晚,看见满桌狼藉,二话不说就把蛋糕摔在了地上。“妈妈,你怎么了?
”朵朵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擦掉眼角的泪:“没事,妈妈在看我们的城堡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举着刷子往我脸上涂了点粉色颜料:“妈妈变成花仙子啦!
”我们娘俩在地板上滚作一团,笑声撞在刚刷过的白墙上,又弹回来,在房间里打着旋儿。
窗外的爬山虎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为我们伴奏。日子像老座钟的指针,
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我在小区附近的超市找了份理货员的工作,每天早上送朵朵去幼儿园,
傍晚接她回家,周末就在家里收拾屋子。朵朵迷上了画画,
家里的墙壁渐渐被她的作品填满:有长着翅膀的小猫,有会唱歌的太阳,
还有举着盾牌的骑士。有天晚上,我加班到九点才回家。楼道里漆黑一片,我跺了好几次脚,
声控灯都没亮。正摸黑往上走,突然听见“咔哒”一声,三楼的灯亮了。我抬头望去,
房东太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举着个手电筒,光柱直直地照在我脚下的台阶上。“灯坏了,
物业说明天来修。”她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以后晚归就喊一声,我给你留着灯。
”我这才发现,她手里的手电筒是老式的铁皮款,开关处都磨出了包浆。走到家门口时,
她突然说:“我给朵朵熬了点小米粥,你趁热给她喝点。”保温桶递过来时,
还带着温热的触感。我接过桶,鼻尖一酸:“谢谢您,王阿姨。”她摆了摆手,
转身往屋里走,脚步依旧沉重,却让我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在我放学回家时,
把温热的饭菜端上桌。那碗小米粥熬得糯糯的,带着淡淡的米香。朵朵捧着小碗,
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弯成了月牙:“奶奶做的粥真好喝。”我看着她满足的模样,
突然觉得,这破破烂烂的旧楼,或许真的能成为我们的城堡。可安稳的日子没过多久,
麻烦就找上门了。那天我休息,正陪朵朵在客厅画画,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我透过猫眼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是他。他穿着件皱巴巴的T恤,头发油腻腻的,
眼神里带着酒气的凶狠。“林晚,你给我开门!”他的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把朵朵交出来!”朵朵吓得一哆嗦,画笔掉在地上,颜料溅了一地。我把她往身后藏,
声音发颤:“你走!我们已经离婚了!”“离婚?”他的笑声像破锣,
“你带着我的女儿躲在这种鬼地方,还敢跟我提离婚?”他的拳头又落在门上,
震得门框都在晃。朵朵死死抱着我的腿,身体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房东太太的大嗓门:“谁啊?大晚上的砸什么门!
”她大概是被吵醒了,说话时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关你屁事!”他的声音更加蛮横,
“这是我们家事!”“家事?”房东太太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你在这儿闹,
吵得全楼都不得安生,就是大家的事!”我听见她拍了拍门,“小林,别怕,
我已经给老张打电话了,他马上就下来!”没过多久,
楼道里就传来了张大爷的声音:“小李?你怎么在这儿撒野!”他年轻时大概练过,
声音洪亮得能震碎玻璃。接着是王阿姨的声音:“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门外的砸门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咒骂声,夹杂着张大爷的呵斥。我抱着朵朵,
背抵着门板,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渐渐安静下来,
房东太太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小林,没事了,他被老张赶走了。”我拉开门时,
看见房东太太叉着腰站在门口,张大爷拎着根拖把站在她旁边,王阿姨则举着手机,
大概还在跟警察说明情况。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时亮了,昏黄的光照在他们身上,
像给他们镀了层金边。“这孙子,下次再来我打断他的腿!”张大爷把拖把往地上一顿,
发出“咚”的一声。王阿姨连忙拉他:“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有警察呢。
”房东太太则往屋里探了探头,看见吓得瑟瑟发抖的朵朵,
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朵朵不怕,奶奶给你糖吃。”那颗糖是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
却甜得像蜜。朵朵含着糖,小声说:“谢谢奶奶。”房东太太摸了摸她的头:“以后他再来,
你就使劲敲暖气管子,我们都听得见。”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久久不能入睡。朵朵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意。
我想起刚搬来时,她画的那张城堡图,突然明白,所谓城堡,从来不是因为坚固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