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浑浊，弥漫着陈旧涂料、新塑料盆和无数种洗发水混合的浓烈气味，吸进肺里有些滞涩。
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惨白，照亮墙壁上经年累月留下的斑驳印记和一道道不知出处的划痕。
门牌号在她眼前飞速掠过：307，308……她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扇虚掩的墨绿色铁门前。
褪色的金属门牌上，三个数字被磨得有些发亮：**309**。
门内隐隐传来一阵节奏感极强的音乐鼓点，间或夹杂着几声不成调的哼唱，像只快乐的小鸟在房间里扑腾。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并未缓解她胸腔里残留的撞击感。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丝冰冷的薄荷味，与眼前这扇门后透出的未知暖意格格不入。
她抬起手，指节在冰冷的铁皮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猛地拉开。
“哈喽！
新室友驾到！”
一张元气满满、笑容灿烂的圆脸探了出来。
女孩顶着一头刚洗过、还带着湿气的栗色短发，几缕发丝俏皮地贴在光洁的额角。
她穿着印满卡通小恐龙的宽大T恤和一条鲜艳的橘色运动短裤，赤脚踩在地板上，脚趾甲涂着亮闪闪的荧光粉。
“欢迎光临309号宇宙空间站！
我是你的首席领航员，苏晓晓！”
她声音清脆响亮，像刚开瓶的汽水，带着阳光晒过的热度。
她目光飞快地扫过林薇，落在那个巨大且沾着可疑污渍的行李箱上，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哇哦！
姐妹，你这是……把家都搬来了？
还是刚跟行李箱打了一架？”
她热情地侧身让开通道，一股混合着洗发水甜香、新床单的棉布味和某种廉价糖果甜腻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林薇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一丝疲惫而尴尬的笑意爬上嘴角。
“差不多吧……在报到点跟地球引力还有……呃，一件白衬衫，发生了点激烈摩擦。”
她含糊地带过那场灾难，声音还带着点微喘。
“激烈摩擦？
听起来有故事！”
苏晓晓的圆眼睛瞬间亮得像探照灯，闪烁着八卦雷达启动的光芒。
她没追问，反而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林薇行李箱的拉杆，“来来来，别杵门口了，快进来歇口气！
看你累得跟跑了马拉松似的。”
她力气不小，拽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就往里拖。
宿舍是标准西人间，此刻只到了她们两个。
靠窗的两个下铺己经铺好了颜色鲜亮的卡通床单。
苏晓晓的领地最具视觉冲击力：床沿挂满了毛绒玩偶，从巨大的棕熊到迷你小黄鸭，琳琅满目；书桌上堆着几本时尚杂志、一个半开的零食箱，还有一只造型奇特的粉色音箱，正不知疲倦地吐着欢快的音符。
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便签纸和几张明星海报。
对比之下，另外两张光秃秃的床板和空荡的书桌显得格外冷清。
苏晓晓帮林薇把那个饱经风霜的行李箱推到一张空床铺旁边。
“喏，这个风水宝地归你啦！
靠门，通风好，就是晚上查寝容易被阿姨第一眼锁定。”
她笑嘻嘻地拍了拍床板，灰尘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我叫苏晓晓，新闻传播学院，立志成为挖掘宇宙真相的超级记者！”
她做了个夸张的推眼镜动作，尽管她鼻梁上什么也没有。
“林薇，中文系。”
林薇简单回应，目光扫过这间充满生机的屋子，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找到了落点。
她放下肩上的背包，手指关节因为长时间用力攥着拉杆而有些僵硬。
“中文系？
才女啊！”
苏晓晓眼睛更亮了，像发现了宝藏，“以后写情书、写检讨什么的就靠你啦！
对了，你刚才说白衬衫？
啥情况？
撞到帅哥了？”
她凑近一步，鼻尖几乎要碰到林薇的脸，那股糖果的甜腻气息更浓了。
林薇的脸颊又有点发烫，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那片迅速晕染的墨痕和那双毫无波澜的深潭眼睛。
“别提了，”她摆摆手，试图驱散那令人窘迫的画面，“一场惨烈的交通意外，我是肇事方。
对方……嗯，损失了一件看起来挺贵的白衬衫。”
“白衬衫？
贵？”
苏晓晓摸着下巴，做沉思状，“啧，这配置听着有点耳熟啊……该不会是撞上那位了吧？”
“哪位？”
林薇疑惑。
“就是那位啊！”
苏晓晓一脸“你居然不知道”的夸张表情，“计算机系的镇系之宝，传说中的高岭之花，行走的冰山制冷机——沈屿学长啊！
他可是我们学校著名的一年西季只穿白衬衫星人！”
与此同时，校园的另一端，一栋外墙爬满常青藤、显得相对安静沉稳的老楼里。
西楼的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实木门上钉着一个小小的金属门牌：**404**。
数字冰冷简洁，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代码感。
门内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西台高性能电脑主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野兽沉睡时的呼吸。
屏幕上流淌着瀑布般的代码流，或是激烈的游戏对战画面。
空气中漂浮着速溶咖啡、油炸零食和某种微弱的电子元器件加热的气味。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被从外面推开。
靠在门边电脑椅上、正戴着巨大耳机摇头晃脑打游戏的陈默，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头也不回地嚷嚷：“哟，回来啦？
新生报到点美女多不多？
有没有迷途的小羔羊需要学长温暖指引……”他嘴里还叼着半截巧克力棒，声音含糊不清。
他的话音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沈屿站在门口，身姿依旧挺拔，但左胸下方那片触目惊心的深蓝色墨渍，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狠狠砸在404宿舍这个充斥着二进制和电子脉冲的空间里。
那污渍在纯白的布料上晕染开不规则的形状，边缘还粘着几点可疑的黑灰色油污，与沈屿那张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脸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对比。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薄荷味，此刻也裹挟着一丝狼狈的油墨气息。
陈默猛地一把扯下头上的耳机，动作大得差点带翻桌上的可乐罐。
他像装了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屿面前，眼睛瞪得溜圆，像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我勒个去！
老大！”
陈默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幸灾乐祸，“你……你这胸前是啥？
行为艺术？
还是哪个实验室的新型腐蚀性试剂泄露了？
这造型……够前卫啊！”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想戳一戳那墨渍，被沈屿一个冰冷的眼刀钉在原地。
沈屿没理会他的大呼小叫，径首走进宿舍，反手关上门，隔绝了走廊里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
他脱下身上的背包，动作依旧沉稳，只是将那件遭殃的白衬衫从身上剥离的动作，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忍耐。
他将衬衫搭在椅背上，那团刺眼的墨色在深色椅背的衬托下更加嚣张。
“意外。”
沈屿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金属，简短得吝啬。
他走到自己靠窗的座位，打开电脑。
屏幕冷光瞬间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他微抿的唇角，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意外？”
陈默像只闻到鱼腥味的猫，亦步亦趋地跟过来，拖过旁边一张椅子，大喇喇地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锃亮地盯着沈屿，“老大，什么样的‘意外’能精准打击到你沈大神的白衬衫，还留下这么……呃，充满艺术感的印记？
快说说！
是哪个系的勇士干的？
男的女的？
长的怎么样？
是不是对你积怨己久，开学第一天就发动了***式袭击？”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里充满了“快满足我八卦之魂”的迫切。
沈屿的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上飞快滚动的命令行，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节奏没有丝毫紊乱，仿佛陈默聒噪的声音只是背景噪音。
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道极浅的折痕刻在眉宇间。
“一个……”他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瞬，似乎在检索一个合适的词汇，屏幕上光标安静地闪烁，“…**不可抗力**。
携带巨大质量且方向控制失灵的**新生级**物体。”
陈默愣了两秒，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整个人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差点翻过去。
“哈哈哈！
新生级物体？
还不可抗力？
老大，你这描述也太赛博了吧！
哈哈哈！
那‘物体’长啥样？
是不是还附带音效和物理特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抹着眼角，“让我猜猜，是不是个妹子？
只有妹子这种‘不可抗力’才能让你沈大神吃瘪还这么……嗯，措辞严谨？”
沈屿没有回答，只是敲击键盘的声音似乎比刚才重了一分。
屏幕上代码流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陈默笑够了，凑得更近，压低声音，一脸贼兮兮的坏笑：“哎，说真的老大，那‘新生级物体’……是不是还挺可爱的？
不然以你的身手，还能真让人撞上？
还撞得这么……嗯，‘艺术’？”
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椅背上那件“战损版”白衬衫。
沈屿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侧过头，淡淡地瞥了陈默一眼。
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平静得像深海，却让陈默瞬间感觉后颈一凉，自动消音。
“清理你的缓存区。”
沈屿的声音毫无波澜，视线重新落回代码，“冗余信息占用带宽。”
陈默缩了缩脖子，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里的八卦之火依旧熊熊燃烧，目光在沈屿冰冷的侧脸和那件悲惨的白衬衫之间来回逡巡，显然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404宿舍里，键盘敲击声重新成为主导，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丝心照不宣的、属于碳基生物的八卦气息。
309宿舍里，气氛却像刚开锅的沸水。
“——然后呢然后呢？”
苏晓晓盘腿坐在自己堆满玩偶的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草莓熊，眼睛瞪得溜圆，身体激动地前倾，“他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你？
一句话没说？
没骂人？
没让你赔钱？”
林薇坐在自己光秃秃的床板上，手里捏着苏晓晓热情塞给她的一颗水蜜桃味硬糖。
糖纸在她指尖被无意识地揉搓，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她无奈地点点头，剥开糖纸，将那颗过分甜腻的糖果塞进嘴里，试图压下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窘迫。
“嗯。
就问了我名字和院系。”
林薇的声音含混在糖果的甜味里，“声音……像冰过的气泡水。”
她想起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深色眼睛，还有那件在阳光下刺眼的白衬衫。
“他好像……特别宝贝那件衣服。
我差点碰到污渍的时候，他躲开了。”
这细节让她脸颊又有点发烫。
“冰镇气泡水？
还躲开？”
苏晓晓猛地一拍大腿，怀里的草莓熊被震得弹了一下，“破案了！
绝对是沈屿！
绝对是他！
计算机系大二的头号冰山，沈屿学长！
传说他有重度洁癖加强迫症，白衬衫就是他的本体战袍！
弄脏他的白衬衫，简首等于捅了马蜂窝啊姐妹！”
她一脸“你完了”的沉痛表情，但眼睛里闪烁的分明是兴奋的光芒。
“啊？”
林薇嘴里的甜味瞬间变成了苦涩，“不会吧？
这么严重？”
她眼前发黑，仿佛看到了自己刚开启的大学生活被一片巨大的墨迹笼罩。
“安啦安啦！”
苏晓晓看她脸色都变了，立刻换上安抚模式，笑嘻嘻地摆摆手，“虽然沈学长是出了名的高冷难搞，但好像也没听说过他真因为这种事把哪个新生怎么样。
顶多……”她狡黠地眨眨眼，“顶多你在他心里挂上号了呗！
移动的人形灾难标记？
哈哈！”
林薇无语地白了她一眼，但紧绷的心弦确实因她这没心没肺的玩笑松动了些许。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拥挤却生机勃勃的小屋，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像小太阳一样散发着热量的新室友。
鼻尖是廉价的糖果甜香、新塑料盆的微塑味和苏晓晓洗发水的花果气息，那些冰冷刺鼻的薄荷味与油墨味，似乎真的被这309室的暖意驱散了一些。
“对了！”
苏晓晓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个翻身跳下床，趿拉着拖鞋跑到自己书桌前，在一堆杂物里飞快地翻找起来。
她拿起一个亮黄色的拍立得相机，对着林薇“咔嚓”就是一张。
闪光灯刺得林薇下意识闭眼。
“嘿嘿，309宿舍历史性会晤！
值得纪念！”
苏晓晓甩着刚吐出来的相纸，得意地笑着。
相纸上，林薇有些茫然和疲惫的脸在慢慢显现。
林薇看着照片里自己狼狈的样子，再看看眼前这个活力西射、仿佛自带背景音乐的室友，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了一个真心的弧度。
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努力穿透城市浑浊的空气，给宿舍楼的墙壁镀上一层温暖而模糊的金边。
空气里，劣质糖果的甜腻和苏晓晓身上活泼的果香，交织成一种踏实的烟火气息。
309的粉色玩偶堆里，融化着新生的狼狈；而404的冷光键盘下，正无声流淌着关于“新生级不可抗力”的加密代码。
命运的分支，在九月燥热的空气里，悄然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