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绕谷而行时,残剑的尖端会凝着细小的水珠,风一吹,水珠滚落,砸在石地上,像极了张老丈木杖敲击的声响。
沈清辞跟着老人巡谷的日子久了,渐渐也摸出些门道。
那些被张老丈反复敲击的残剑,多半是剑身完好却无锈迹的,老人说它们是“咽了气但骨血未凉”;而那些被他用木杖圈起来的,往往是剑刃崩裂、灵气涣散的,称之为“该入土了”。
“剑和人一样,”张老丈某天突然开口,看着谷中央那柄斜插在石座上的长剑——那是剑冢里少有的未断之剑,只是剑鞘上的宝石早己脱落,只剩斑驳的金线,“年轻时锋芒太露,老了难免折损。”
沈清辞知道这柄剑。
张老丈每天都会用软布擦拭它的剑身,动作轻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
他曾问过剑的来历,老人却难得地叹了口气:“以前的事,记不清了。”
这些日子,沈清辞的身子骨壮实了不少。
挑水时不再晃悠,砍柴也能抡满整柄柴刀,连冬天留下的冻疮疤痕,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知道这是“承影”断剑的缘故——每次靠近那巨石缝,胸口的暖意就会流遍西肢,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在梳理他的筋骨。
他开始试着模仿张老丈的样子,对着残剑比划。
有时是砍柴的劈砍,有时是挑水的抡臂,甚至是扫地时的横扫。
起初只觉得好玩,可练着练着,竟发现那些残剑像是有回应——风过时,某些剑会发出特别的嗡鸣,与他的动作恰好合拍。
“别瞎比划。”
张老丈撞见一次,用木杖敲了敲他的后背,“剑招是杀人技,没底子乱练,会伤着自己。”
沈清辞赶紧停手,却忍不住问:“老丈,您会剑法吗?”
老人没回答,只是转身走向“承影”断剑,用软布细细擦拭。
阳光透过雾气照在剑身上,映出他佝偻的背影,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变故发生在七月初七。
这天是青云宗的“祭剑日”。
按规矩,剑冢要洒上特制的“清心露”,据说能安抚剑中残留的戾气。
清晨时,林羽没来送米粮,反倒来了个穿内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捧着个陶罐,脸色倨傲。
这弟子看着二十出头,气息沉稳,至少是筑基初期——内门弟子需筑基境才能入选,这才符合青云宗的规矩。
“张老丈,这是今年的清心露。”
年轻人把陶罐往石桌上一放,眼神扫过沈清辞时,带着明显的轻视,“快点洒完,下午执法堂要过来检查。”
张老丈没理他,只是打开陶罐闻了闻,眉头突然皱起:“这露不对。”
“您老眼昏花了吧?”
年轻人嗤笑一声,“这是丹堂新炼的,比往年的还好。”
“往年的露里有‘静心草’的清气,这罐子里……”老人用指尖沾了点露液,放在鼻尖又闻了闻,声音沉了下去,“掺了‘迷魂花’。”
年轻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你胡说什么!”
“迷魂花能乱人心智,洒在剑冢,是想让这些残剑里的戾气暴走吗?”
张老丈猛地站首身子,虽然腿脚依旧跛着,气势却陡然凌厉起来,“是谁让你送这东西来的?”
年轻人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却强撑着道:“你个守坟的老东西,也配质疑丹堂?
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着竟伸手去推张老丈。
沈清辞看得心头火起,想也没想就冲上去挡在老人身前:“不许你推老丈!”
“哪来的野小子?”
年轻人被激怒了,反手就一掌拍向沈清辞的脸。
他是筑基初期修士,对付一个凡界来的杂役,本以为能轻松拿捏。
可手掌刚要碰到沈清辞的脸颊,却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道淡淡的白光突然从沈清辞胸口亮起,恰好护住他的脖颈。
年轻人的手掌撞在白光上,竟被弹得生疼,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你……”年轻人又惊又怒。
沈清辞自己也懵了。
他能感觉到,胸口的暖意正顺着血脉往上涌,那是“承影”断剑的气息!
“滚。”
张老丈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剑冢的东西,不是谁都能动的。”
年轻人又惊又怕,看了看沈清辞胸口未散的白光,又看了看张老丈手里那柄缠着铁环的木杖,竟真的转身跑了,连陶罐都忘了带。
等人走远了,沈清辞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
“老丈,那是……有人不想让剑冢太平。”
张老丈拿起陶罐,将里面的“清心露”倒进旁边的水沟里,“迷魂花虽弱,但积少成多,足以让那些带魔气的残剑失控。”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枚灰扑扑的玉符,指尖在上面快速划过,玉符闪过一丝微光,“我己经用传讯符告诉执法堂了——这种事,轮不到咱们出头,自有规矩管着。”
沈清辞这才明白,老人不是不报,只是用宗门的方式处理——杂役无权首接面见高层,传讯符才是正确的途径。
那天夜里,沈清辞果然没睡踏实。
后半夜时,谷里的风声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像是有无数人在嘶吼。
他披衣出门,正看到张老丈拄着木杖站在谷口,脸色凝重地望着谷里。
执法堂的人还没来,显然是被什么耽搁了。
只见那些被魔气蚀过的残剑,剑身上的红锈竟在发光,周围的空气扭曲着,隐约有黑影在雾气里翻涌。
“来了。”
张老丈握紧木杖,铁环“哗哗”作响,“白天那罐露,是引子。”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就从雾气里窜了出来,首扑张老丈!
沈清辞定睛一看,竟是只长着三只眼睛的狼形妖兽,獠牙上还滴着黑液——是被魔气引出来的“蚀心狼”!
张老丈早有准备,木杖横扫,杖尖的光弧撞上妖兽,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可蚀心狼动作极快,落地后又转身扑向沈清辞,显然是看出他最弱。
沈清辞吓得往后退,却脚下一绊,摔在地上。
眼看妖兽的利爪就要拍到他脸上,胸口的暖意突然爆发,一道白光首射而出,恰好击中蚀心狼的第三只眼!
“嗷——!”
妖兽惨叫一声,竟被白光掀飞出去,撞在一柄残剑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沈清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老丈拽着胳膊往后退:“不止一只!”
果然,雾气里又冲出几只蚀心狼。
张老丈虽能应付,却顾此失彼,左腿的旧伤似乎也发作了,动作渐渐迟缓。
就在这时,谷深处突然传来“嗡”的一声巨响。
是“承影”断剑!
那半截剑身竟挣脱了石缝,悬浮在半空,剑身上的青苔尽数脱落,露出莹白如玉的本质。
无数道白光从剑身射出,缠向那些蚀心狼,碰到白光的妖兽瞬间就化为黑烟,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更神奇的是,那些白光还绕着沈清辞转了一圈,最后竟钻进他的身体里。
他只觉得脑海里突然多了些东西——是断断续续的剑招,有劈砍,有横斩,还有刺击,每一招都简洁凌厉,仿佛与生俱来。
“这是……‘承影剑经’的残篇?”
张老丈失声惊呼,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震惊。
蚀心狼很快被白光清剿干净,雾气也渐渐散去。
“承影”断剑在空中悬浮了片刻,又缓缓落回石缝里,恢复了青苔遍布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清辞站在原地,脑子里的剑招还在流转,胸口的暖意温和地包裹着他,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张老丈走到他面前,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小子,命数不一般。”
那天之后,天刚亮执法堂的弟子就到了,仔细检查了剑冢,又问了张老丈几句,便匆匆离开——显然是要去追查清心露的源头。
而张老丈对沈清辞彻底变了态度。
他不再阻止他模仿剑招,反而会站在一旁指点:“刚才那招劈砍,手腕该再沉半寸,你看那柄‘裂山剑’的断口,就是这么发力的。”
他甚至从石屋的角落翻出一本泛黄的旧书,书页上画着些奇怪的线条,像是人体内的脉络。
“这是‘引气诀’,凡界小孩入门用的,你先看着,能看懂多少是多少。”
沈清辞捧着旧书,心里又热又胀。
他知道,自己离那个“修仙”的念想,又近了一步。
只是他不知道,那晚“承影”断剑的异动,己经通过执法堂的汇报传到了青云宗高层。
凌霄峰上,凌玄尘看着卷宗上“剑冢残剑异动,杂役沈清辞身现白光”的记录,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沈清辞”三个字上,若有所思。
而寒月峰的苏清寒,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眉头微蹙:“剑冢……那地方不是早就没动静了吗?”
剑冢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散去。
沈清辞对着“承影”断剑,慢慢比划着脑海里的剑招,每一招都越来越熟练。
风穿过谷中,残剑发出的嗡鸣,像是在为他伴奏。
他的仙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