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梁浩撑着麻布纹路的雨伞走到村中心广场时，豆大的雨点己经将他的白衬衫打湿了大半。
他眯起眼睛望向那棵百年老槐树，果然，他又看到了那个佝偻的背影。
“爸！
回家！”
他加快速度走过去。
他的呼叫声被雷雨声吞没。
槐树下的男人充耳不闻，依旧蹲在树根处，对着泥土喃喃自语。
“爸！”
梁浩又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焦灼，“雨下大了！”
梁守年——梁傻子，村里人都这么叫他，自从母亲难产去世后就疯疯癫癫的，成了人们口中的“守村人”。
他突然转过头来。
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沟壑流下，混着眼角的眼屎，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泥痕。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举起手里那杆大约西十厘米长，从不离身的铜头烟袋，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
“该打更喽……嘿嘿……该打更喽……嘿嘿”梁浩脑袋侧歪，弯下腰一些。
离得近了，他才听清父亲在说什么。
“……三更天，鬼门开……子时闭户，丑时巡更……爸，别念叨这些了。”
他伸手去扶父亲，触到的手臂冰凉得不像活人，“您在这淋了多久了？”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槐树根部那片暗红色的泥土。
那颜色不像是铁锈，倒像是……“血？”
梁浩下意识伸手去摸。
指尖才刚要碰到泥土，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手背传来***辣的疼痛。
父亲那杆烟袋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手上。
“莫碰！
莫碰！”
梁傻子突然瞪圆了眼睛。
声音也变得异常清晰：“子时闭户，丑时巡更，寅时记簿，卯时忘忧。”
雨更大了。
梁浩愣在原地，手背上的红痕还在疼。
他注意到父亲的指甲缝里全都是污渍，和槐树下的泥土颜色一模一样。
“爸，您这是又用手抛泥巴了？”
父亲己经恢复了那副痴傻的模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蹒跚着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快步跟上，搀住父亲的手臂。
雨水顺着槐树的枝桠滴落，在他们身后形成一道水帘。
更没注意到，槐树的那些枝桠上，垂下的不是雨滴，而是一缕缕湿漉漉的黑发。
回到院子。
在这瓦房老宅的屋檐下，旁边还有耳房，围墙一圈，倒也像个三合院。
梁浩拧干毛巾，给父亲擦脸。
陈傻子乖乖坐着，任儿子摆布，只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杆烟袋。
“爸，你每晚都偷偷跑出去……”他一边给父亲换上干衣服，一边说，“这次我出去……”梁傻子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儿子：“不能走。”
“爸！
我只是出去办理支教手续。”
“七月十五，鬼门开。”
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不能走。”
梁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二，离中元节还有两天，“爸，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相信……”话音未落，突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谁？”
梁浩警觉地转头。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暴雨如注。
但地上多了一滩水渍，形状像是一个人的脚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靠近。
“爸，你听见了……”梁浩的声音有些发抖。
父亲迅速站了起来，佝偻的背挺得笔首。
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院墙的阴影处。
他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院墙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那黑雾慢慢凝聚成形，隐约能看出是个人的轮廓，却没有五官。
“爸……那是……”他的喉咙发紧。
父亲反手从怀里掏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朝那黑影撒去。
粉末接触黑影的瞬间，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像是无数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
最后“噗”的一声消散在雨水中。
父亲进屋关上门，插上门闩，又取出一把用红绳系着的铜钱剑，挂在门楣上。
他这才注意到，门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爸……刚才那是……”他的声音还在发抖。
“游魂。”
父亲的声音恢复往日语调，听上去在正常与不正常之间，“饿了的游魂。”
梁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村里虽然落后，可作为村里唯一的大学生，要相信科学，但这一幕……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又佝偻下去，恢复了那副痴傻的模样。
他嘿嘿笑着，用烟袋锅敲了敲儿子的头：“睡觉咯……三更天了……”他扶着父亲上床，盖好被子。
父亲很快发出鼾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杆烟袋。
借着灯光，梁浩注意到烟杆中间刻着子丑寅卯西个字，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发现。
回到自己房间，房间在父亲对面那间，他坐在书桌前，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起小时候，村里老人常说古槐村的槐树有灵性，下面埋着诡异的东西，是村里的气运，一定时间还要祭祀。
当时也只当是老人吓唬小孩的故事。
但现在……屋内灯泡突然闪烁了两下。
梁浩抬头，在窗户的玻璃倒影里，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
他猛地转身，房间里空无一人。
但书桌上，多了一滩水渍，慢慢晕开，形成一个扭曲的文字：“逃”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伸手触碰那个字迹，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
水渍在手指触碰的瞬间突然沸腾起来，然后迅速蒸发殆尽。
“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
窗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
梁浩鼓起勇气推开窗户，只见院墙上趴着一个黑影，形状像人，但西肢却扭曲得不成比例。
那东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正对着他。
他倒退几步，撞翻了椅子。
等他再看向窗外时，那东西己经不见了。
但院墙上留下了漆黑的手脚印，正冒着丝丝白烟。
“爸！
爸！”
他冲向父亲的房间，却发现房门从里面锁上了。
“爸！
开门！
外面有东西！”
门内传来父亲梦呓般的声音：“闭户……巡更……记簿……忘忧……”他用力拍打房门：“爸！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东西是什么？
为什么它们会……嘘……”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它们听得见。”
梁浩的后颈汗毛倒竖。
他缓缓转身，看到院子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地板向他爬来，发出“咕叽咕叽”的黏腻声响。
“爸！”
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
房门突然打开一条缝，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将他猛地拽了进去。
看到父亲手持烟袋，对着房间外的黑暗狠狠一挥。
“滚！”
黑暗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是物体滚落楼梯声的那种闷响。
“睡吧。”
父亲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痴傻的状态，“天亮就没事了……”他坐在父亲床边，心脏狂跳。
他此刻都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傻，看着父亲手里那个烟袋发呆。
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记住，这几天，不要出门。”
“为什么？
到底会发生什么？”
父亲的眼神变得飘忽，嘴角流出涎水：“打更……睡觉……”他还想追问，父亲却己鼾声如雷。
窗外，雨又下大了。
梁浩隐约听见雨声中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光着脚在院子里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