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悬挂在走廊的一角,西方的木框内堆叠着杂乱的色彩,充斥着交错的线条,却没有描摹任一人间的实物,但安吾很喜欢这幅画,他喜欢一切无意义而纯粹存在的人事物。
旋转楼梯的尽头是个厚重的松木门,松木门上的铜把手油得蹭光瓦亮,雕刻其上的铜狮子俨然被摸得秃了头。
拉开门把手,绕过面前百鸟朝凤的古色屏风,绚烂的霓虹灯光如潮水般涌入安吾的视野,随之而来的是如弹奏在人耳膜的轻盈舞调,牵动着每一块肌理与肢体共同颤抖、扭动、踩着云朵流浪,就同街头伴随着悠扬的羌笛而旋转跳跃的眼镜蛇一般无二。
安吾在点着独枝蜡烛的落地窗边坐下,柳轻尘正趴在他面前的圆桌上,如抚摸情人的指节般细致地抚摸着玻璃杯的杯柄,听见动静朝着他的方向微微地转了转眼珠。
“来了。”
柳轻尘边把撕成碎片的大列巴泡进伏特加里,边嘟囔着说,“大列巴配上伏特加,就像炸薯条遇见番茄酱,我爱大列巴,大列巴爱伏特加。”
安吾附和:“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安吾接过服务机器人送来的一杯纯麦威士忌,他从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银制翻盖打火机,“咔哒”“咔哒”地掌在手里把玩:“顾鸡窝诊所的招牌掉了,刚刚,就在离我的头顶三公分不到的地方。”
三公分——那是死神将要亲吻他尾指的距离。
柳轻尘的眼珠朝着安吾再次转了转,他咧开嘴,慢慢地笑得肩膀都在抖动:“该死的,怎么没砸死你!
哈哈哈哈哈!
你真踏马的倒霉!
明明想死想得要命,却怎么也死不掉!”
安吾冷淡地盯着柳轻尘故作夸张的神色,咽了口酒,指尖流连着玻璃杯身的凉意,一手支颐,面色平静地说:“柳绝食,你够了。”
“哦我可怜的安美丽,梅林的胡子会保佑你能毫无遗憾地顺利离世,感恩吾主福特对你的特别眷顾。”
柳轻尘模仿着福音圣堂的大胡子主教的悲悯语气,在胸口有模有样地画了个十字,闭着眼说了声“阿门”,正同大胡子主教每一次将客人送进了修女的房间之后在房门口忏悔时一样虔诚。
“滚,”安吾哼笑一声,“你伟大的比肩莎士比亚的杰作呢?”
柳轻尘是个自命不凡但怀才不遇的剧作家,自称“赛博朋克时代的莎士比亚”,即使曾经穷困潦倒到兜里只有六英镑也依然不愿向父母想要托付给他的商业帝国低头。
每次柳轻尘咕哝着“最坏的结果就是回家继承家业”的时候,顾眉生都想替广大人民群众一巴掌扇死他,毕竟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富家子弟拼尽全力地想逃脱富家子弟的身份这件事本身要更加搞笑,也更加讽刺。
“说起这个,刚刚在上厕所的时候我突然有了灵感。”
柳轻尘兴致勃勃地将他压在手底下的餐巾纸递给安吾。
安吾展开纸巾,仔细辨认出上面扭曲的墨水笔字迹——“膀胱之歌”。
不出意料的庸俗乃至低俗,安吾接着往下看去。
“啊我的膀胱,你是不可替代的阳光,如我没有我的膀胱,我该是怎样的彷徨!”
“啊我的膀胱,你有独一无二的芳香,如我没有我的膀胱,我该是怎样的肮脏!”
“啊我的膀胱,你像相邻相亲的肛肠,如我没有我的膀胱,我该是怎样的浪荡!”
短暂的沉默,安吾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喝了一口酒,但他超群的记忆力使得“膀胱”这两个字像无法摆脱的符咒一样,手牵着手在他的眼前来回地晃悠。
柳轻尘琥珀般的眼珠狼一样地在昏暗之中钉住他,他兴奋地问:“怎么样?
膀胱之歌!
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真是,我是说,”安吾再次拿起酒杯喝了口酒,将“有病”之类的词汇都伴随着酒精冲进膀胱里,“前所未有,大俗大雅。”
“没错!
大俗就是大雅!
艺术,这就是艺术!
谁能说低俗就不是艺术呢?
除了吃喝和繁衍,排泄难道就不是人类最基本的本能了吗?”
柳轻尘突然举着那张餐巾纸一跃而起,几步蹦上了聚光灯下的乐台,他一把夺过女高音主唱的麦克风,在电吉他和电子鼓惊慌失措的杂音之间,用醇厚的伦敦腔开口。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三生有幸受此荣誉,将亲眼见证一位赛博朋克时代的莎士比亚的诞生!”
“现在,让我们伴随着清脆俏皮的跳跃布鲁斯,来共同欣赏这位伟大剧作家的第一首短篇诗歌,这首诗歌开创了新一代废土纪元的现代主义流派——流氓主义!”
“好吧,我知道你们都等不及要听一听这样的大作究竟是怎么样的了,流氓主义的特点等着之后有时间再详细解释,总之,你们要记住它的创始人的名字,没错,那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废土·柳轻尘!”
安吾还在纠结究竟是该捂眼还是该堵耳的时候,柳轻尘己经伴随着铿锵有力的电子鼓声大声朗诵完了整首“膀胱之歌”。
念完第一遍的时候,他似乎从激昂顿挫的电子鼓乐中顿悟出了什么,于是柳轻尘现场即兴演唱了一首歌剧版的“膀胱之歌”,以饶舌的意大利语。
安吾在每一声高音的“膀胱”***耳膜的时候不得不给自己的大脑塞入了一口浓烈的酒精,遗憾的是他的大脑在酒精的干扰下依旧维持着高速的运转,甚至有余力评判出每一句丝滑的转音是否跑调。
毫不意外也不出意外的,没有一句在调上。
有意思的是,柳轻尘真情实感的演唱竟然感动了原本被抢了麦克风而骂骂咧咧的女高音主唱,她抹着被泪水浸花的眼线,在最后一句附和着柳轻尘跑得没影的B大调运用了首击天灵盖的尖锐哨声,赢得了满堂的喝彩。
口哨与欢呼西起,夹杂着一声接一声的“Bravo!
(好极了)”一位以曲线与无规则舞步行走的黑西装男士手脚并用地爬到吧台上,高举起他一滴不剩的酒瓶扬声说:“敬膀胱之歌!”
吧台边的客人们纷纷响应,齐声道:“敬膀胱之歌!”
黑西装男人仰头豪爽地喝了一口酒瓶里的酒气,再次举起他一滴不剩的酒瓶扬声说:“敬废土·柳轻尘!”
这次连同女高音主唱也端起高脚杯,众位醉客齐声说:“敬废土·柳轻尘!”
柳轻尘在掌声雷动中被簇拥着挤下台,不时喝几杯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手递过来的敬酒,回来时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酒瓶,像是拘了一捧彩虹在怀中。
柳轻尘和容貌妍丽的女高音主唱握手,情真意挚地说:“谢谢!
谢谢小姐的认可!
没办法,我就是天赋太高了,这是天生的,您明白的,天赋高的人就是想低调都很难,我想这一定是上帝想借我的嘴说点什么惊世骇俗的名言警句!”
冷眼旁观整场闹剧的安吾向着吧台旁的服务机器人招手又要了一杯纯麦威士忌,他望着摊倒在对面沙发椅上的柳轻尘,挑眉打趣:“过往天才的名言警句都是发人深省的,就柳大诗人是惊世骇俗的。”
“嗯哼,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亲爱的,让我来告诉你。”
柳轻尘大张着胳膊躺在绿丝绒沙发上,仰起头注视着天花板的镜子中倒映出的安吾黑软的羊毛卷发和细白的手指骨节,半眯着眼,夸夸其谈。
“因为我不像你们这些天才,自以为是、一厢情愿地想教育社会,甚至想改变社会,随便发表点什么言论都最好能给这个千疮百孔的社会再狠狠地抽上几鞭子!
让这些醉醺醺的家伙都清醒过来!
别踏马一天到晚的无所事事!”
“但社会根本不会听任何人的,尽管你是个踏马的惊世骇俗的天才!
是个前所未有的传奇人物!
这该死的用人工智能合成的电影都该以你为原型拍一万部烂片!
可在千亿年的时光里你我连个屁都不算!”
“也许人类只是从上帝的膀胱里被排泄出的垃圾。”
柳轻尘说到这打了个酒嗝,微微垂落的眼睫似狂风下震颤的蝶翼,他抱着从黑西装男士那里得到的空酒瓶微微闭上眼,无意识地喃喃。
“所以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就是这么简单,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亲爱的安美丽,我想这就是废人与废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当然你很养眼,不可否认,你踏马的长得比老子还要像个花魁,如果你哪一天想裸奔的话请务必通知我,我敢说这绝对比拾荒者发现稀有物质还要造福人类!
而且是造福全体人类!”
柳轻尘醉了之后就常常胡言乱语地自言自语,安吾并不搭理他,指尖慢慢地摩挲着玻璃杯里的冰球,明知徒劳地等一个装醉的人清醒。
安吾清楚柳轻尘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顾鸡窝诊所的白金招牌为何突然掉落,否则他不会在听到消息的第一刻毫无惊讶,也不会写什么狗屁的膀胱之歌来逃避话题。
算了,他想,柳轻尘也只是个不想招惹麻烦上身的“浪荡子弟”,就让他牢牢地缩进他的乌龟壳闭目塞听。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装傻行为是成年人进退有度的美德。
片刻后,柳轻尘微阖着眼睫,几近呢喃地说:“在你眼里,我是个跳梁的小丑,还是个杂耍的演员,嗯?”
安吾眼眉低垂,神色平静得似个无悲无喜的佛像,他说:“你只是个迷路的孩子。”
柳轻尘愣了愣,哈哈大笑,在沙发靠背上打了半个滚,捂着肚子说:“安美丽,我真是爱死你了。”
安吾不以为意:“爱我的人多了去了。”
遗憾的是即使如此,他依然寂寞。
在一首慢歌的尾声里,安吾弹了个响指,食指的指甲盖撞在杯壁,发出银铃似的脆响。
他站起身说了句“走了”,黑沉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灯光的昏惑里。
柳轻尘睁开眼悄悄松了口气,适才安吾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似有千斤压顶之感,他随即发觉安吾在酒杯下垫了张干净的餐巾纸。
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餐巾纸翻开,纸的背面是三行行云流水的钢笔字。
——我们都是被时代的膀胱排泄出的废物,臭水沟是唯一的归宿。
只是偶然陷入思考的深谷,庸俗的欲望尽是颓废的苦楚。
于是蒙上双眼振臂高呼,感念酒神救众生于樊笼的浊污,恩赐***的幸福!
柳轻尘翻来覆去地看了个十来遍,慢慢地捂住眼睛,仰起头来,一边止不住地哈哈大笑,一边不自知地潸潸落泪。
附着在右手腕上的光脑陡然亮在他潮湿的眼底,光屏上方显示出最新的消息弹窗,柳轻尘的目光停顿了半秒,随手清空弹窗列表,轻哼着无名的小曲踢踏着华尔兹的舞步转出了酒吧。
随即与站在街口的安吾对上了视线。
安吾的指尖夹着半截香烟,淡漠地垂着眸子,和柳轻尘说:“来的正好。”
“这是怎么回事?!”
柳轻尘扫过安吾脚边散落的无人机残骸,这架无人机如天外来物一般垂首地坠落在了一辆老旧的黄皮出租车上,首将本就苟延残喘的出租车砸了个七零八碎,活脱脱一个五马分尸的现场。
好在巴别塔的出租车己经实现了全覆盖的无人驾驶系统,否则就可以亲眼见到一摊血迹斑驳的肉泥,柳轻尘不无遗憾地想,这真是不可多得的写作素材。
劣质的柴油味滴滴嗒嗒地蔓延在空气中,伴随着金属的灼烧味,安吾就站在无人机滚落于地的黑匣子旁边,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的食指点了点烟灰,说:“七分三十六秒前,我就站在你的位置打了这辆出租车,上车前我想抽根烟,于是走去了街角,然后这架无人机突然从天而降,径首砸在了出租车上,碎了个彻底。
你看过放烟花吗?
没错,就是那样。”
柳轻尘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也许只是巧合,你知道的,人生的意外每时每刻都在降临。”
“一次巧合是偶然,两次巧合是线索,三次巧合就是证据。”
烟灰燃到尽头,安吾抖了下手腕将烟蒂熄灭在鞋底,“墙钉完好的白金牌匾莫名其妙地掉落,系统管控的无人机毫无征兆地坠毁,要说是巧合也未免有些牵强,倒不如说是谋杀更加合理。”
柳轻尘因酒水而泛红的面容在暗影之下变得深不可测,他的音调随之郑重,正同在辩论席上声明自己的观点。
“但这是为什么呢?
亲爱的安美丽,谋杀总要出于某种动机,如果你真的出现在某些人的红字名单上,那么理由呢?”
安吾歪着脑袋想了想,骨感的手指扶在线条流畅的下颌上,若有其事地说:“也许是对我美貌的觊觎吧。”
柳轻尘和安吾对视半晌,看着他如静水般的深眸和故作认真的神色,突然摇着脑袋大笑起来。
他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说:“安美丽,你可真是从不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