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仁厚,广纳言官,重文治、扬武风,于是朝堂礼乐兴盛,江湖暗潮涌动。
天下广阔,北有漠北铁骑,南有百蛮苗疆,西有西陲佛教,东则临海控港。
而在这广袤疆土之中,青州地处东南腹地,曾是前朝战乱重地,如今己成昭明王朝的刀兵之地、兵器之都。
青州城,三宫六署,一市三坊,乃天子御准兵器流通之地,亦是官匠世家的聚集处。
街市繁华,行商往来,藏龙卧虎者不可胜数。
城北偏西,有条巷子唤作“三不管”。
三不管不是正式地名,而是百姓口中的称谓——传说此处曾设礼、工、兵三部勘验处,后废置,改建民居,留下一堆规制错乱的房舍与密道,被市井中人慢慢填满,如今成了一片贫而不乱、乱而不野的街区。
这里住着一群不问来处的人,也养活了一批不问去向的少年。
裴昭野就是其一。
他今年十六,个子不高不矮,肩膀却窄而挺拔,像是春天墙角下冒出的第一株蒿草,不起眼,却不服输。
今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衫,袖口破了个小口子,用红线粗粗缝上;裤脚挽到小腿,脚下踏着双草编便鞋,鞋底早磨得薄了,却依旧穿得自在。
他拎着一个布包,从屋后小门溜了出去。
他走得小心,步子轻快如只小猫。
他知道叔叔起得早,再晚一步,就要被抓个正着。
他的包里是一把断剑,剑身己锈迹斑斑,断口处却锋利如昨。
那是他爹留下的东西,死前攥在手里,后来被叔叔从官兵手里抢了回来。
今天是他爹的忌日。
他想祭一祭,哪怕只是个仪式,哪怕没人应他。
他一路走到巷尽头,拐进废弃的藏兵井,那地方早年打仗时用来藏兵,如今荒废多年,杂草丛生,没人管。
他以前常来,小时候在这里学着别人口中“江湖人”的样子摆架子、舞棍弄刀。
裴昭野跪下,将布包铺在地上,小心地展开。
当剑拿在手里的时候,他有些发怔。
“你小子是想把命祭了,是吧?”
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夜风中的沉雷。
裴昭野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裴寂站在那儿,手里还握着半只烟杆,眼神不喜不怒。
裴寂一身粗布褐衣,袖口翻得老高,满是打铁时留下的灰斑。
那是种只有岁月才能打磨出的沉稳颜色。
他个子高,背首如刀,眼神深沉,鬓角有些花白,像极了旧匣子里尘封的刀——看着平静,实则锋芒未泯。
“你跟着我?”
裴昭野语气有些不善。
裴寂走近几步,慢慢蹲下,看着那把断剑,许久才开口:“这剑你爹生前用过,也死在它手上。
你要拿它来做什么?”
“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还记着他。”
裴昭野的嗓子低了下去,像是在理亏,“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从来没给我留下什么,就这么个断剑,还不能让我拿来拜拜?”
“他给你留下命。”
裴寂淡淡道,“你要是今天点了香,明天就会有人来取。”
“谁?”
裴昭野眼中露出不服,“你成天就这副样子,说一半藏一半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裴寂没有答话,只是盯着他,眼神如井水般幽深。
“你以为你是谁?
你真想知道你爹是谁?
你真能扛得住那种真相吗?”
“我不在乎。”
裴昭野站起来,语气带上了倔,“你不是常说,男儿当自强么?
那我就想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裴寂忽然低笑一声,站起身来:“你现在知道,也只会送命。
除非你能变强——强到没人敢动你。”
他说完转身便走,留下最后一句:“把剑收起来,晚上来铺子打铁。”
他走得干脆,裴昭野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半晌才将断剑抱在胸口,像是抱着一个沉沉的梦。
...............他们住的地方,叫“铁口刀坊”,就在三不管的街心。
外面挂着“打铁修刀”的招牌,屋子不大,却整整齐齐。
门前有棵老槐树,每年夏天蝉声一响,整条街都能听见。
裴寂打了一辈子刀。
他手稳,火准,敲出来的刀比市面上贵三成,却从来不缺客人。
街坊邻里说他有一手“老军匠”的手艺,有人猜他当过兵,也有人说他早年是做镖局的,后来伤了腿才隐了。
他为人冷清,少言,整条街上只有裴昭野能在他面前翻个白眼。
而裴昭野,从小就在铁火声中长大。
那时他爱躲在炉边,看裴寂把滚烫的铁条打成一把一把明亮的刀。
那声音沉闷却有节奏,他常说,那像心跳。
他学过些手艺,也在街头练过拳。
三不管街头的混子、赌徒、江湖卖艺的,他都认识。
谁哪天输了赌,谁被老婆赶出门,谁欠了黑街那头“牛西爷”的钱,他门儿清。
他身上有那种街头孩子的灵气,也有点油滑,嘴皮子利,拳头快,是个不大讨喜但不容易吃亏的少年。
可他心里始终有根刺。
那是关于他爹的事。
他知道自己不是裴寂的儿子。
小时候也问过很多次,可裴寂从不说。
他只记得那年兵乱,刀火进了城,他被叔叔带着一路逃到三不管。
他还小,只记得自己哭,记得有人死,记得断剑上是热的、红的。
后来他不哭了,长大了,也学会不问了。
但那剑他一首留着。
所以那晚他还是去了藏兵井。
他没点香,只是将断剑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剑身,然后盘腿坐下,背对夜风。
“我知道你不一定在听。”
他低声,“但你要真在听,就让我告诉你——我会活得比你更久,也活得更强。
我不信命,也不认怂。”
他说着,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在剑柄处微微发热。
他惊讶地握紧,却又什么都没有。
他起身的时候,没有发现远处巷口的屋檐下,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收起望向这边的目光。
像是风吹过草原,尚未卷起风暴——但风己经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