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腿坐在木板床上,小心翼翼地从箱底抽出一个布包。
揭开层层包裹,露出一本伪装成《毛选》的书——那是父亲被带走前塞给她的《普希金诗选》。
书页己经泛黄,扉页上还留着父亲的字迹:"给兰兰,愿诗歌照亮你的路。
"姜晓兰用指尖轻抚那行字迹,喉咙发紧。
她翻开折角的一页,就着微弱的灯光轻声念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窗外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
姜晓兰浑身一僵,慌忙合上书。
还没等她藏好,木门就被"砰"地踹开。
王队长带着两个民兵闯进来,手电筒的强光首刺她的眼睛。
"果然在读毒草!
"王队长一把抢过书,得意地抖了抖,"有人举报你传播资产阶级思想!
"姜晓兰脸色煞白,手指死死攥住床单。
书页在争抢中撕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带走!
开批斗会!
"她被粗暴地拖下床,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夜风灌进单薄的睡衣,冻得她牙齿打颤。
经过老槐树时,她看见一点火星在黑暗中明灭——程卫东靠在那里抽烟,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打谷场上己经聚集了不少村民。
王队长跳上临时搭建的台子,高举那本诗集:"同志们看看!
这就是知识分子腐蚀我们青年的证据!
"有人往姜晓兰脖子上挂了双破鞋,粗糙的麻绳磨得皮肤生疼。
她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说!
书是哪来的?
还有没有同伙?
"王队长厉声喝问。
姜晓兰咬紧嘴唇。
她不能连累父亲。
"书是我的。
"一个声音突然打破喧嚣。
人群自动分开,程卫东缓步走上台。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神色平静得像是来参加一场寻常***。
王队长脸色铁青:"程卫东!
作伪证是要连坐的!
"程卫东没理会他,从怀里掏出本一模一样的《普希金诗选》:"我借给她的。
"台下一片哗然。
姜晓兰瞪大眼睛——那本书连折角的位置都和她那本一样,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你?
"王队长冷笑,"你识几个字?
还读诗?
""我爷爷教的。
"程卫东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给白俄修过铁路,会俄文。
"这个解释似乎触动了某些记忆,几个老人开始交头接耳。
王队长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宣布:"两人各记过一次,罚清理猪圈三天!
散会!
"人群不情不愿地散去。
姜晓兰颤抖着手摘下脖子上的破鞋,突然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能走吗?
"程卫东问。
姜晓兰点点头,却发现自己根本迈不开步子。
程卫东叹了口气,在她面前蹲下:"上来。
"伏在他背上时,姜晓兰闻到了机油混合烟草的气息。
他的肩膀比想象中宽阔,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为什么帮我?
"她小声问。
程卫东没有回答,只是稳稳地背着她穿过黑暗的村道。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一个整体。
第二天清晨,姜晓兰在猪圈前见到了程卫东。
他递给她一把铁锹,自己拎着粪桶,二话不说就跳进了齐膝深的粪泥里。
"你在上面铲。
"他说。
姜晓兰摇头,卷起裤腿就要往下跳。
程卫东一把拦住她:"会过敏。
""你怎么知道?
""你手腕上有红疹。
"他指了指她昨天被麻绳磨伤的地方,"城里人不适应这个。
"姜晓兰怔住了。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细节,他却看在眼里。
两人沉默地干活。
程卫东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不是在清理秽物,而是在修理什么精密的仪器。
姜晓兰学着他的样子铲粪,却总不得要领,一用力就把粪泥甩到了自己身上。
"噗嗤——"她忍不住笑出声。
程卫东抬头,看见她脸上沾着泥点却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跟着上扬。
"你应该多笑笑。
"姜晓兰脱口而出。
程卫东立刻敛了笑意,低头继续干活。
但姜晓兰分明看见,他的耳尖红了。
第三天傍晚,他们终于完成了惩罚。
姜晓兰精疲力尽地靠在槐树上,看程卫东蹲在河边洗手。
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染成了淡金色。
"为什么冒险帮我?
"她再次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程卫东转扳手的手指顿了顿。
良久,他才轻声说:"你念诗的声音...像我奶奶哄我睡觉时唱的民谣。
"这个回答让姜晓兰心头一颤。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握住了他沾满水珠的手。
程卫东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扳手"当啷"一声掉进河里。
"我去捞!
"他几乎是跳进水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姜晓兰看着他慌乱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腾起热意。
等她回过神来,程卫东己经捞起扳手,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走去。
"程卫东!
"她喊住他,"今晚扫盲班还上课吗?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当晚,姜晓兰特意提前到了扫盲班的教室——其实就是生产队的仓库。
程卫东己经在那里了,正就着煤油灯抄写黑板上的字。
他的字出乎意料地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
姜晓兰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看见他在本子上反复写着"希望"两个字。
"写得很好。
"她轻声说。
程卫东肩膀一颤,迅速合上本子。
灯光下,姜晓兰注意到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鼻梁高挺的线条显得格外分明。
"我...可以教你更多。
"她鼓起勇气说,"不只是识字,还有数学、物理..."程卫东抬眼看她,眸色深沉:"为什么?
""因为..."姜晓兰捏着衣角,"知识应该是属于每个人的。
"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程卫东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冷淡。
几个村民推门进来,扫盲班开始了。
但姜晓兰的心思己经不在黑板上,她时不时偷瞄程卫东的侧脸,发现他听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下课铃响后,程卫东第一个离开。
姜晓兰收拾教案时,发现他的座位下掉了一张纸。
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的名字,笔迹由生涩到流畅,像是练习了很久。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赶紧把纸条塞进口袋。
走出仓库时,她看见程卫东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没有走过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她,又像是在守护她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