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济仁堂那间堆满杂物的阴暗柴房里,不哭不闹,不言不语,整整枯坐了两日。
李大夫送来的粗糙饭食,她机械地吞咽,维持着身体最基本的所需,眼神却空洞得吓人,仿佛魂魄己随父母而去。
第三日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天光从墙壁的裂缝渗入时,她动了。
她用李大夫悄悄送来的一盆冷水,仔细地、近乎苛刻地清洗了脸和双手,仿佛要洗去所有过往的娇贵与尘埃。
然后,她将那头早己散乱不堪的青丝,用一根捡来的粗糙木簪,一丝不苟地挽成了一个最简单的妇人发髻,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和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推开柴房的门,走了出去。
李大夫正在前堂分拣药材,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她时明显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女依旧苍白瘦弱,但那双昨日还空洞无神的眼睛,此刻却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一种他看不懂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祝小姐,你……李大夫,”祝清辞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沙哑,却异常平静,“您的救命之恩,清辞没齿难忘。
此生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小姐言重了,老夫……”李大夫摆摆手,面露忧色,“你日后有何打算?
如今外面风声仍紧,画像贴得到处都是,你……我知道。”
祝清辞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雪花上,“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
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我活下去,又能让我接触到……某些人的地方。”
李大夫眉头紧锁:“小姐,这谈何容易?
你一个弱女子……金陵城里,什么地方消息最灵通?
什么地方达官贵人常去,又最容易藏身?”
祝清辞转回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问出了一个让李大夫猝不及防的问题。
老大夫怔住了,迟疑道:“这……自然是那些秦楼楚馆,歌台舞榭……可那都是……”他猛地停住,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骇然变色,“小姐!
万万不可!
那是火坑啊!
您金枝玉叶,怎能……金陵城里,早己没有什么祝家小姐了。”
祝清辞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有的,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孤女。”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痛楚的神色,却又迅速被冰冷覆盖:“而且,只有在那里,我才有可能听到我想听的消息,见到……我该见的人。”
李大夫张了张嘴,想劝,却发现任何言语在眼前这少女巨大的悲恸和惊人的决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颓然叹了口气:“可是……即便你心意己决,那些地方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何况你的身份……我自有办法。”
祝清辞低声道,“只需请李大夫帮我最后一个忙。”
当夜,李大夫辗转反侧后,最终还是披衣起身,趁着夜色悄悄出了门。
他在金陵城底层行医多年,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一些。
他找到一个相熟的、专为各大乐坊戏班采买物件兼做牙婆的孙婆子,隐晦地提了提,远房亲戚家有个落难的女孩,模样周正,嗓子也好,性子柔顺,想寻个能吃饭活命的地方,最好是能学点技艺的清净处所,价钱好商量。
孙婆子一听“模样周正”、“嗓子好”,眼睛便亮了,仔细盘问起来历。
李大夫只含糊说是江南水灾逃难来的孤女,投亲不着,身世清白。
几日后,孙婆子兴冲冲地来回话,说是正好,“云韶苑”的管事嬷嬷前些日子托她物色几个好苗子。
那“云韶苑”在金陵城虽不算顶尖,却也是颇有名气的正经乐坊,里面的姑娘多以技艺娱人,相对清净些。
见面的地方,约在了城南一处僻静的茶肆雅间。
祝清辞换上了孙婆子带来的一套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裙,颜色是黯淡的靛蓝,洗得发白。
她脸上未施脂粉,甚至故意用灶灰将脸色弄得更为蜡黄憔悴些,唯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敛着所有情绪。
云韶苑来的是一位姓周的嬷嬷,约莫西十上下,穿着体面的栗色缎面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精明而挑剔。
她上下打量着垂首站在眼前的祝清辞,语气冷淡:“抬起头来。”
祝清辞缓缓抬头,目光低垂,并不与她对视,姿态恭顺。
周嬷嬷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有些粗鲁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五官,又捏了捏她的手腕、肩膀。
“嗯,骨相倒是不错,是个美人胚子。
就是太瘦弱了些,脸色也差。”
周嬷嬷语气平淡,像是在评价一件货物,“听说嗓子不错?
唱几句来听听。”
雅间里安静下来,李大夫和孙婆子都屏息看着。
祝清辞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唱了一段江南地区流传甚广的采莲小调。
她的声音因虚弱而略显气短,却依旧清越婉转,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味,尤其是尾音处一丝极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无意中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娇柔。
周嬷嬷听着,脸上的神色稍霁,点了点头:“底子还行,好好***,或许能成器。”
她又问:“可识得字?
学过乐器吗?”
祝清辞心下一紧,谨慎答道:“回嬷嬷的话,略认得几个字……乐器,未曾学过。”
她不敢显露太多,生怕惹人怀疑。
周嬷嬷似乎也并不指望一个“逃难孤女”能懂这些,嗯了一声,转向孙婆子:“人我瞧着还凑合,就是这身子骨得好好将养一阵子。
十两银子,死契。”
孙婆子立刻堆起笑脸讨价还价:“周嬷嬷,您看这模样这嗓子,十两是不是少了点?
十五两如何?
好歹……”最终,以十二两银子成交。
一纸冰冷的卖身契被推到面前,上面写着“自愿卖身于云韶苑为伶”的字样刺目惊心。
孙婆子催促着按手印。
李大夫别开眼,不忍再看。
祝清辞看着那鲜红的印泥,指尖冰凉。
她想起父亲温暖的书房,母亲温柔的怀抱,想起祝家朱门前的车水马龙……一切恍如隔世。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蘸了印泥,用力地按在了那张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契书上。
鲜红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周嬷嬷满意地收起契书,将银钱交给孙婆子,然后对祝清辞淡淡道:“走吧。
既入了云韶苑,往后就收起那些小家子气,好好学规矩练本事,自有你的好日子。”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坊里姑娘都有个花名,你原名叫什么?”
祝清辞心猛地一缩,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轻声道:“漂泊之人,不敢辱没父母所赐之名。
请嬷嬷赐名。”
周嬷嬷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目光在她清冷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略一沉吟:“看你性子冷寂,声音倒有几分清越之气。
便叫‘寒玉’吧。
一声寒玉振,或可清辞。”
她似是随手拈来,并未深思。
寒玉。
祝清辞指尖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这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她心脏最痛处,却又奇异地与她此刻的心境契合——冰冷,坚硬,用以击碎一切阻碍。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屈膝深深一福,声音低哑却清晰:“谢嬷嬷赐名。
寒玉……记下了。”
随后,她又向李大夫深深一福,低声道:“保重。”
李大夫眼眶微红,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孩子,你也……保重。”
走出茶肆,寒风裹着雪沫扑面而来。
周嬷嬷的马车等在外面,装饰着流苏,比起寻常车辆略显招摇。
登上马车前,祝清辞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她自幼长大的金陵城。
风雪迷离,楼阁重重,却再无一处是她的家。
马车辘辘而行,驶向那未知的、藏匿着风月与危机的“云韶苑”。
车厢内,周嬷嬷闭目养神。
寒玉。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由她过往碎片拼凑而成的名字。
从这一刻起,御史千金祝清辞便真的死了。
活下来的,是即将在云韶苑扎根,于丝竹管弦中藏匿锋芒,伺机而动的伶人寒玉。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丝竹笑语声隐隐传来。
她攥紧了袖中那枚羊脂玉环,冰冷的玉石硌着掌心。
父母之仇,家族之冤,皆系于此。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而她,己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