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腊月,大晟王朝的都城金陵便己遭了几场没膝的大雪。
天色总是灰蒙蒙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往日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如今只剩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呜呜咽咽的哀鸣。
御史大夫祝允明的府邸,那两扇曾象征清贵与威严的朱漆大门,今夜却洞开着。
门楣上先帝御笔亲题的“风宪第”匾额歪斜着,一角将坠未坠。
取而代之的,是交叉贴上的两道惨白封条,墨字狰狞如爪牙——“敕封御史台查勘”,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黑压压的御史台缇骑与京兆府差役混杂着,甲胄森然,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手中火把跳跃的光映着他们冰冷的面甲,也映着院内跪了一地的仆役。
啜泣声被压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呜咽,和着风雪的嘶号。
祝清辞跪在穿堂风口冰冷的青砖地上,单薄的月白绣梅棉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意。
她挺首着背脊,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死死盯着正堂的方向。
那里,她的父亲,御史大夫祝允明,和母亲沈氏,刚刚被粗鲁地拖拽出去。
父亲只留给她一个佝偻的背影,和一句被风雪撕扯得几乎听不清的嘶哑叮嘱:“辞姐儿……活下去……”母亲凄厉的哭喊声则彻底湮灭在府门外的风雪夜里。
“小姐……”身旁的侍女云袖抖得不成样子。
祝清辞没有动。
巨大的恐惧和悲恸像冰锥一样钉住了她。
白日里还温暖如春的庭园,转眼间就成了修罗场。
父亲珍藏的字画被扔掷在地,母亲精心侍弄的花草被践踏,她最爱的桐木琴弦根根崩断……“抄检完毕!
一应人等,即刻押走!”
为首的官员厉声喝道。
军士们开始粗暴地推搡着奴仆起身。
哭嚎声终于压抑不住,响了起来。
祝清辞被人从地上拽起,一个趔趄。
“小姐!”
一声压抑的低呼从身后传来。
她猛地回头,看见于心借着人群的混乱挤了过来。
他发髻散乱,脸上带着擦伤,眼神却急切而坚定。
“心哥……”于心迅速地将一个冰冷的、沉甸甸的小物件塞进她手里,低语快得几乎听不清:“老爷吩咐……活下去……城南永济坊济仁堂……”话未说完,一个凶神恶煞的差役己经发现了他,骂骂咧咧地挥动水火棍砸在于心背上:“滚开!
不准交头接耳!”
于心闷哼一声,被粗暴地推开,混入人群前只来得及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祝清辞下意识地握紧手心。
那是她及笄时父亲所赠的羊脂玉环,内侧刻有一个小小的“辞”字。
心脏像是被那只玉环狠狠硌了一下,尖锐的疼。
队伍开始蠕动,她被推搡着向外走。
经过垂花门时,她下意识地望向西北角——那是继兄祝清河独居的“竹韵轩”方向。
院门紧闭,悄无声息。
风雪更大了,扑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那扇紧闭的院门带来的寒意。
她记得变故初起时,她想去找哥哥,却被父亲厉声喝止。
父亲那从未有过的严厉眼神,此刻回想起来,充满了绝望的预警。
他……早知道哥哥不会出手?
一股更深的寒流席卷了她。
就在即将被推出府门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侧后方猛地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几个押解的差役不知为何突然倒地痛呼,装着抄没物品的箱子轰然倒地,珍贵的瓷器玉器碎了一地,人群顿时大乱!
“不好了!
有人抢东西!”
“快拦住他们!”
“哎哟!
我的腿!”
混乱中,一只手猛地抓住祝清辞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她惊骇转头,正对上于心那双决绝的眼睛。
“走!”
他几乎是嘶吼出这个字,趁着一片鸡飞狗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边的“骚乱”和“损失”吸引的刹那,猛地将她从混乱的人群边缘扯出,用力推向府邸侧面那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巷道!
祝清辞踉跄着跌入黑暗的巷道,身后传来于心更加大声的、几乎是故意吸引注意力的呼喊:“官爷!
官爷饶命!
我不是故意的!
那箱子太沉了……”更多的斥骂声、痛呼声和混乱的脚步声聚焦在于心那边。
祝清辞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火光跳跃,映照着满地狼藉,映照着那方歪斜的匾额,映照着漫天飞舞的、无情覆盖着一切的白雪。
于心被人粗暴地扭押着,却在她看过去的瞬间,极轻微地、决绝地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再次催促:“走!”
朱门碎了。
她的世界,也在这一夜,被彻底冰封。
再不敢犹豫,祝清辞猛地转身,将冰冷的玉环死死攥在手心,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巷道的阴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与她家族命运背道而驰的、未知的黑暗深处,跌撞奔去。
风雪呼啸,很快湮没了她微弱的脚步声,也仿佛要掩去这惊心逃亡的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