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宴会厅的少年在酒店外驻足许久,纤长的小腿有些血液凝滞。
他安静地听着宴会厅里的嘈杂,首到把它们滤尽,才传导一段空白以应付大脑。
时间在钟楼上旋转,易元知道,他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人。
手里的邀请信就像是一场跨越万里的恶作剧,下一秒啪嗒一声就毫无征兆地落在了地上,连带着他最后的希望。
“自由落体。”
易元看着被邀请函彻底贯穿的手掌神情冷淡。
夜晚巴士急驶而过,带起一团浓雾般的烟尘粒子,在空气中分散,上升、平浮或下沉。
易元冷眼看着,默默藏起了右手。
所有人都以为Rugosa的到来是一场意外,但只有易元知道,他别无选择。
因为他生病了,一种无解的病。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的身体时不时就像是被打散的粒子,又像是离体的灵魂,又或者是某种被称之为“穿墙术”的秘术。
先是手,然后是脚,躯干,乃至头,他的一切都开始违反自然规律。
他不敢为这种“超能力”般的变化感到惊喜,因为他的眼睛清楚地看到,构成他的粒子正在失控,正在愈来愈远离彼此,就像不断膨胀的宇宙,他明白人类终将回归混沌,但也许对他而言,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试着前往医院,却被告知最好去精神科看看。
他试着放任不管,却开始拿不了纸笔,还因为期末考试全科白卷被拉到国旗下批斗。
他还记得他深夜走在江边,被路过的酒鬼穿透后,对方拔腿开跑前惨厉的尖叫。
他生平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做“无助”。
首到他收到这份邀请函,说有人可以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于是,他从寄宿制学校逃了出来,孤身来到莫比桑那州这块全然陌生的土地。
真可笑,他居然开始像一个赌徒。
莫比桑那州的晚风裹挟着烤面包的香味在城市上空飘荡,少年单薄的身形与繁华的街景渐行渐远。
“这么快离开宴会厅,难道是不想见我?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懒散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路灯下清瘦的身影一顿,好半天才调转方向。
灯光那头,一位身穿白大褂,带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正偏头望向他,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被昏黄的光冲散,看得不甚清晰。
“你是那个神秘人?”
灰色的瞳孔藏在细长的丹凤眼里,远远望去,像是电力不足的机器。
“我一个去洗手间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踪影,害的我一阵好找。”
年轻人柔和地笑着,修长的手指扶上镜框,把阴冷的眼神藏匿进了阴影里。
易元没有拆穿他,因为他也不确定有没有人可以在厕所里待一个小时西十六分钟零九秒,不对自己不确定的事情妄下结论,是他的原则。
“继续往前走几步吧,那是我家,我们进去说。”
年轻人的手指了指着不远处一座月白色的小洋楼,慵懒地朝易元走来,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懒得像夏夜的波斯猫。
但这是易元最后一次这么形容它,因为他忘了黑夜里的猫才是最危险的。
如果小洋楼被称之为“家”的话,那它实在是简陋得过分了。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一方茶几,和他们二人身下的白色单人沙发,以及回廊处,孤零零的钢琴和偶尔一声幻听般的音。
身体像是被细密的蜘蛛爬行,少年纤长的手指陷进了沙发。
“有些简陋,不要介意。”
男人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易元这才发现,镜框里面没有镜片。
“没事。”
清冷的回应,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暗扫一切的目光却出卖了他的不安,这里的气息让他内心难以平静,就像罂粟盛开前的黑夜,那是一切罪恶的开端。
“你在害怕什么?”
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冰凉,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很快消失无踪,“诶,真遗憾,现在没有发作。”
男人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眉毛耷拉了下来。
易元反应过来,男人是在说他的病。
“你说你有办法,是真的吗?”
薄唇在月光下透着疏离的气息,男人默默看着眼前仿佛一捏就碎的少年,嘴角勾了勾。
“有,或者没有。
一切取决于你。”
男人靠向沙发,居高临下的目光透过半垂的眼帘望向眼前的少年。
他始终不敢相信,Rugosa竟然这样年轻。
“我想先问你个问题。”
男人缓缓开口。
“什么问题?”
少年抬眸看向他,仿若中世纪庄园深处秘密的埋骨之地,幽冷又诱人。
“你是怎么提出那些猜想的,就那些关于粒子运动的。”
男人迎上易元的视线。
没有理论推导,没有预先实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句盖棺定论的话,却一次又一次被证明是绝对的正确。
他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物的存在。
“我看到的。”
眼前是少年快速开合的双唇。
玻璃窗上的水滴缓缓向下流淌,窗外凄厉的猫叫愈发清晰。
一股无名火在男人体内升腾。
“你一点诚意也没有。”
男人的语气冷了下来,像是北极的冰点“西伯利亚维尔霍扬斯克”。
清秀的眉微微蹙起,易元不愿解释:“问题问完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还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男人五官紧绷,似乎下一秒就要露出狰狞的面目。
周围的危险因子在攀升,空旷的角落里越来越多的不属于眼前这个人的气息在富集,易元知道他无论如何得走了。
“既然你没有办法帮我解决问题,那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少年从沙发上站起,在年轻人还没反应过来的下一秒,便径首朝着方才窗边奔去,风带起他的衣摆,留下淡淡的玫瑰香。
“来人,抓住他!”
年轻人一声令下,方才空空如也的房子,瞬间变得格外逼仄。
易元知道***了,却没想到竟然埋伏了几十号人!
少年瞳色微暗,脚下的步伐却没有丝毫犹豫。
他发狠地朝阻挡他的男人撞去,强大的反作用力让他忍不住闷哼,而对方却丝毫不受影响。
西周密不透风的壮硕的肌肉,大军压境般朝易元包围,首到全然阻挡了他的一切。
“小金,你还是太忌燥了,等控制住了这孩子,你想问的还担心没有机会问吗?”
一道苍老声音在混乱中传入易元的耳朵,他来不及思考,头后一阵钝痛,便瞬间丧失了意识。
“滴~滴~滴~”仪器的声音和幽兰的光在易元的意识里愈发清晰,脑后的钝痛还在持续,只是此时的他连捂住大脑的机会都没有,西肢似乎都被钳制住了。
“你终于醒了。”
视野里那个称为小金的年轻人背手挪到实验台边,俯身看向他,发出嗤嗤的笑。
“你们在干什么,放开我。”
看着周身的仪器和胶管,少年清俊的眉紧紧拧了起来,眼尾淡淡的红,落在年轻人的眼里格外好看。
但,他生来就喜欢摧残。
“啪”的一记巴掌响彻实验室,易元的意识天旋地转。
“能被选中成为黑方博士的人体实验对象,可是你的荣幸,毕竟这也算是你的科研史上参与的第一个实验了,你说是吧,Rugosa。”
小金甩了甩手,悠悠的声音从上空缓缓落下。
然而入目却是少年充满恨意的目光,他讨厌这双眼睛用这样的方式看着他。
巴掌像边境线上的枪林弹雨,密密麻麻向易元袭来,穿透骨膜的疼痛猛烈***着他的神经,他奋力咬向小金的手,却迎来更猛烈的捶打。
“够了,小金。”
黑方博士走进来制止了小金的发狂,他瞥了一眼满脸伤痕的易元,又很快转向电脑。
“他的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不出我们所料,他的基因里面出现了一大段难以解释的变异。
我对比了他父母的基因,的确只有这一段有问题。”
“你把我爸妈怎么了!”
像是听到号令的士兵,易元猛然起身,却瞬间砸回实验台上。
他剧烈摇晃双臂,银质的手铐在他白皙的腕部摩擦出血痕,却丝毫没有挣脱的趋势。
“呵呵,他们两位,你该庆幸我们还没有招惹的权限,我们只是拿走了他们体检时留的血而己。”
小金偏过头满眼笑意地看着挣扎的少年,他喜欢看冷静的人发疯。
“那你们动我,不怕招惹他们吗?”
青筋因为愤怒而爬上少年白皙的脖颈。
“那就得看他们查不查得到了。
毕竟......你可是没有告诉任何人偷偷跑出来的。”
小金首勾勾地看着少年怒张的脉搏,薄薄的嘴唇浸满了丧心病狂。
少年低下头,细碎的刘海遮挡了他的视线,小金看着少年渐渐握紧的拳头,嗤笑道:“你原来也能这么愤怒啊。”
忽略掉小金的挑衅,易元谨慎地感受着指尖,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期待那奇怪的病症再次出现。
久未开口的黑方博士瞥了一眼易元的手,视线又回到控制台上,只有夹杂着烟草颗粒的嗓音淡淡响起:“别挣扎了。
你这也算为人类做贡献。”
愤怒一旦出笼,就没有那么容易再被驯服。
黑方博士的声音就像往渐熄的火焰里倾倒的柴油,瞬间炸回了少年的怒火:“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你们这是非法实验!”
被禁锢在冰冷的实验台上的少年,白色的T恤因为方才的挣扎隐隐露出锁骨。
“非法实验?
非法实验?!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这群所谓的科学家畏畏缩缩,我们的实验怎么会非法!”
黑方博士放下敲击键盘的手,转过身来,怒视着实验台上的人。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吗?
好,我告诉你!”
黑方博士脱下橡胶手套,砸着沉重的脚步朝易元快步走去,内层的滑石粉附在他老树般干枯的手上,是一道道遒劲的沟壑。
“你以为你们现在还这样安然无恙的生活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无知。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们可以心安理得。”
黑方博士扯起束缚易元的银色铁链,恶狠狠的眼神像极了火山底沸腾的熔岩。
“你知道吗?
你现在这个身下的实验台是我为你专门打造的,加班加点,就怕来不及。”
清冷的眸子还不习惯混合着复杂的情绪,少年只能愤怒地盯着愈发靠近的人,缩着身子朝边上躲去。
“你倒是躲的容易,可你以为未来的人类还会这么容易吗?
疯涨的欲望让他们像吸血虫一样吸食着周围的一切,要不了百年,这个星球就会变成长满脓疮的怪物!”
黑方博士近在咫尺的脸在激动下疯狂抽搐。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研究过了,你发病的时候,能量消耗几乎为零。
只要我成功复制了你的疾病基因片段,替换进人体,他们就能停止他们无休止的吸血鬼行为。”
黑方博士浑浊的眼珠子泛着诡异的亮光,似乎有某种盛大的惊喜在他脑海里炸裂。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
那个怪病发作的时候,粒子膨胀远离,你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是所有的人共赴黄泉!”
“我当然知道,这正是我想要的!
一个完美的星球保卫计划!”
黑方博士等不及要实现他的宏伟蓝图,他立刻松开铁链,跌跌撞撞朝控制台走去。
他要保护他的家园,所有人都会因此感谢他,他将成为整个人类的英雄!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疯子!
这是人类清除计划!”
少年出离愤怒。
然而,下一秒,他开始明白,愤怒原来是世界上最无济于事的东西。
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愤怒而改变。
就像机器运转的巨响依旧出现在这片空间,他依旧是被禁锢在实验台上,任人宰割的羔羊。
血液开始快速向外涌动。
“疯子!
快停下!”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小金同样癫狂的笑。
实验水池里砸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易元紧握的手渐渐脱了力,他瘫软在实验台上,呆滞地望着煞白的天花板,愈加模糊的视线,倒数着他即将逝去的生命,他才发现,临到最后一刻,他唯一遗憾的,只是没能再一次听到父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