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铜镜前,与镜中盛装的少女漠然对视。直至红帕兜头罩下,斩断视线,
她才似回魂般轻轻叹息。叹声轻细悠长,在这出嫁的热闹日子里,平添一丝鬼气,
唬得一旁的喜婆不敢再吭声。01按照常理,新嫁娘盖了红帕后,就该被领出闺房。
先拜宗祠,告知祖宗;再拜父母,叩谢养恩;最后由家里的兄弟背着送出门。
但在她这里却次次不同。在又一次听到喜婆悄声嘱咐小丫环时,她不耐烦再经历一场闹剧,
便立刻出声打断:“婆婆,我们直接出门罢。”喜婆止住话头,但没敢应声。“王婆婆?
”她转向喜婆的方向,红盖头随着她的动作摆了摆。“哎——哎!”见她主动解围,
喜婆便不再犹豫,立刻搀扶着她起身出门。出了房门,就踏入一方窄小的院子,
院内挤着三间破旧的青砖房。此时正房和东侧间门窗紧闭,她们也没在停留,直向院外走去。
院门外停着一顶青色小轿,有个圆脸戴红绸花的姑娘正立在轿前等着,
她身后还跟着四个抬轿的粗使婆子。圆脸姑娘刚瞧见她们,就立刻迎了上来,直至近前,
才低声询问:“这是?”在旁的喜婆连忙揽住圆脸姑娘,又附在她耳边嘀咕几句。
说完只听得圆脸姑娘轻哼一声,提高几分声量说道:“收钱倒是爽快,
现在又来做脸面要个读书人风骨,真是好笑。”而后又似安抚般重重握住她的手,
引着她进轿子坐稳,接着说道:“方姨娘不必伤心,等你入了府,自有我们夫人疼你。
我们夫人可是菩萨般温和好性的人!”然后也不等她回话,自己气呼呼的掀了轿帘出去,
大嗓门招呼抬轿的婆子们赶紧上路。她坐在轿子里,随着轿子起伏摇晃,
也随着轿子一路向青莲巷的赵府行去。这是她第三次入赵府。
02她是在城西的及第巷里长大的。因这巷名吉利,上京赶考的学子们为了讨个好彩头,
都爱租住在这里。像他们家,一住就是十多年。十九年前,父亲意气风发地考入京城,
从此便在及第巷落定生根。倒不是中榜,而是年复一年地参考,却次次落第。
不过这些并未影响什么,父亲颇有读书人的风骨,信奉学贵有恒、九转功成,
于是便这么一年又一年地留京苦读。等到兄长七岁,母亲捎信给父亲,商议为他开蒙择师。
父亲足足想了三日,终不认可家乡先生的学识,决定接妻儿入京,往后父子一同读书备考。
于是他们变卖祖业,举家搬迁至京城,入住及第巷。在读书赴考方面,
兄长也继承了父亲的运气。即便平日在学堂里备受推崇赞扬,但每每赴考,必次次不中。
从开蒙至今已二十有五,才勉强得了个童生。见如此,
父母也就歇了等兄长高中后再议亲的心思,赶紧替他张罗起来。
可兄长的亲事却议得十分艰难。他们家在京城既无宗族依傍,又缺亲友帮衬,
日常是靠着父亲授课得的束脩,以及母亲的绣活维持。更何况家中有两个读书人,
加上书册笔墨一应用具的开销,时常入不敷出,多年拮据。即使家中如此条件,
父母还是对喜婆送来的女方名单挑三拣四,恼得喜婆不再上门。母亲只得亲自上门道歉,
这才得了谅解。不久后,那南街的喜婆便再次登门了。不过这次却说了两桩亲。
一桩还是女方,说是城郊张庄头家的小女儿,年二十。张家爹爹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庄头,
家资丰厚,也颇有人脉。家中只得了个女儿,自小娇养,一心想许给读书人家。
对方不挑家世,只要求不得薄待姑娘。另一桩却是男方,说的是青莲巷的赵府,赵翰林家。
翰林夫妻举案齐眉十多年,唯独子嗣艰难。因此主母夫人便做主,重金替夫婿聘个良妾,
为赵家开枝散叶。03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轿子停在赵府的侧门外。
赵妈妈此时正在门口等着,轿子刚落地,便上前掀起轿帘冲她喊道:“方姨娘,
我是接您的妈妈,快快起身,随我一同入府吧。”她听完也没计较,稍稍整理就起身,
作势向外走。赵妈妈忙招呼婆子们压轿杆,又亲自来扶她。出了轿子也没撒手,
一路引着她向府里走去。纳妾肯定不如娶妻,是不能走正门的。但正经的流程也不似这般,
在门外就被拦下轿子,要自己走进门。一般都是一顶小轿直接从侧门抬进去,
连人带轿子放到居住的小院内,等老爷酬客后,再来接人进屋。但她入府三次,次次如此,
也次次顺从。最开始是乖顺,想着本来就是半奴半婢的妾室,就该安守本分。
何况自己是夫人做主买来的,那赵妈妈又是夫人房里最得脸的陪房,她就该听从吩咐。
后来又过了一世,她见识了内院的钩心斗角,越发认清自己的身份,是没地位反抗、叫板的。
这一世,她睁眼后发现又回到出嫁时,已厌烦之极,实在懒得再去计较什么了。
但赵妈妈却不在乎她这一路的沉默,只当她性子软弱好拿捏,
一路走来尽是挑唆:“今日是委屈姨娘了,夫人说了往后定会加倍补偿你。”“咱们府上啊,
今儿是双喜临门。你这一位,那边——还有一位。”“府上共就两顶轿子,
大人的官轿动不得。那边又闹腾着,唉,所以只得托了外边的车行送您来。
”“府里宴请的宾客们身份贵重,如要叫车行那些人贸然进府,万一冲撞了实在不妥,
所以只能请姨娘累累脚了。”她们一行人穿廊跨园,一路上只听得赵妈妈自说自话,
终于在来到木槿院后,赵妈妈才闭了嘴。木槿院,是她住了两辈子的小院。
04她被院外的敲梆声惊醒,才发现自己倚着床柱睡着了。此刻房间静谧无声,
想是留守的小丫环见老爷今日必定不来,已悄悄溜出门了。她自然也不会再等,
收拾后就安心睡下,毕竟明日还得早起去敬茶,到时候又是一场磋磨。
用了多年的床榻果然睡得安心,即便是又重来人间一趟,却也一夜无梦,早早醒来。
昨夜溜号的小丫环还没回来,她见时间还早,也不用着急,便翻出茶叶来,煮水泡茶,
边喝边等。“姨娘,姨娘——“水刚沸,小丫环火急火燎的窜进来,却瞧见她已打扮好,
正坐在桌前摆弄茶具,吓得在原地水刚沸,小丫环便一下子从外面窜进门,
正好与坐在桌前的她打个照面。“姨娘,姨娘……”小丫环歪着脑袋,挠挠头,不敢直视她。
她挑着茶叶片,没瞧那个小姑娘,只吩咐道:”快去洗漱,再领我去拜见夫人吧。
“小丫环应了声是,匆忙转身,掀开门帘就往外跑。门帘上坠着的珠串,
也随着她拨开的力道摆动着,叮叮当当。她往茶盏内注上热水,淡淡香气随着热气升腾,
珠帘也被茶香包裹缠绕至再无声响。品茗是她在第二世学来的。上辈子尝了孤寂,再次重来,
就贪心想要多抓住一点东西。所以第二次入府,她拿捏着尺度,学习着李姨娘的撒娇卖痴,
总算讨得赵翰林的些许关爱。一年后,她顺利产下一子。翰林很是看重,取名绍之,
记在夫人名下,但交由她抚养。自此后她便全心照料孩子,不再理会外界是非。
赵绍之十六岁时,有人受托向翰林说亲。她听后觉得为时尚早,有些不安心,
想相看下女子品貌。于是去求了翰林和夫人,让她随同一起去往女方家。
翰林和太太还未拒绝,她的儿子却先一步上门,站在木槿院内,气急败坏地斥责她不知品茗,
不懂赏花,不要自讨没趣参与什么聚会,还是留在家做做绣活才是正经。
她从没觉得那些有多难学,以前在家中只跟着哥哥读过几次书,就能识得不少字。入府后,
为了讨巧,也学了几句诗词哄着翰林。只是有了绍之后,全将心思耗在他的吃穿用度上了。
现在腾开手,也很快学了些。但最后也没去成。后来夫人身边的赵妈妈来暗示过几次,
说书院先生已放言,
赵绍之来年下场必中;又说谁家庶子娶妻立业艰辛;还说了夫人娘家的亲族又官拜几品。
此后,她便闭门不出,独守小院。她比不得夫人的家世,自己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
自然得为孩子的将来让路。后来,她听说儿子高中,高娶,母慈子孝,夫妻和睦。
05她才喝了半杯茶,小丫环就急冲冲洗漱完,要领着她去夫人的梅院。她本想再缓一缓,
但小丫环不听,只反复说着:“姨娘你得听我的,咱们不能被比下去。”她只得跟随。
夫人起的也很早,她刚被梅院的守门丫环领进房,后堂就传来打帘声,
而后赵妈妈便扶着夫人从内影壁后缓步走来。她扫了一眼后,就老实的低头,跪下,
等待吩咐。对她此番顺从的行为,夫人并未搭理。待夫人在堂上坐好后,又沉默片刻,
才吩咐赵妈妈扶她起身。赵妈妈扶她起来后,又作势让她坐在夫人左侧椅子上,她没依从,
只继续垂下眼在原地等安排。夫人微侧身子倚着扶手,面上带笑地直直盯着她。
见她行动间都是谦卑谨慎,笑意才透过眼底,温声吩咐她坐下。“确实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
想必昨日赵妈妈也跟你交代过,昨日除了你,还有位妹妹一同进府。”“想着你们年纪小,
又跟着奔波劳累,今日怕是要贪睡些。却没想你倒是老实。““往后有什么委屈,
你尽可来找我。““是呢,我们夫人最喜欢方姨娘这种乖巧性子。昨日那些,
我也尽数报给夫人,夫人听的十分心疼。”赵妈妈也跟着凑趣。她没答话,算了算,
那位也该来了。果不其然,她刚琢磨完,门外就传来娇俏女声:“那就是我不老实,
我不招姐姐喜欢喽?”门帘被高高掀起,一道高阔身影先迈进厅堂,
而后又从他身后钻出个身形窈窕的女子。那男子是赵翰林,进门后,
他满脸无奈扫了一眼女子,又对夫人说:“小绮就爱说些顽话。
““我也是喜欢李姨娘这活泼性子的。”夫人在赵翰林进门时,
已起身带着丫环婆子迎了上去,在赵翰林身前站定后,对着那个女子温和地笑了笑。“嘻嘻,
没敬茶我就是姨娘啦。姐姐果然喜欢我。”李姨娘笑嘻嘻围在赵翰林身侧,
又换来赵翰林无奈的一瞥眼。06李绮,李姨娘,就是与她同天抬入赵府的那位。
李绮的父亲是赵翰林的授业恩师。不只在读书上指导点拨,因着他自幼失怙失恃,
故更加悉心照顾,几乎算作养子抚养。对李绮,若不是两人年纪相差太多,想必早娶做正妻。
现下匆忙把她纳入府为妾室,也是迫不得已。李绮的父亲被牵扯到皇帝亲自督办的大案中,
最后得了个发配原籍,且十年内不得被朝廷录用的判罚。
老夫妻实在不舍得小女儿跟着奔波受苦,这才赶紧给她塞进翰林府。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层关系在,李绮入府并不像来避难的小可怜。她仗着赵翰林的宠溺包容,
在赵府骄横妄为。对此夫人也是早有预料的,不然也做不出另聘良妾,
两人同日抬入赵府的举动。而且每一世,都从入门那天起,
赵妈妈总看似无意地挑唆她对李绮产生恶意,教她嫉恨。虽然她从没讨厌过李绮。
无论是在第一世里,她被遗忘在小院,悄无声息的活着;还是在第二世里,
模仿李绮的做派争宠得子,后又被厌弃,困死在小院中。两世中,李绮从没有拿捏,
欺负过她。敬茶礼行完,就到了用膳的时候了。赵翰林是不会让李绮留在主母院内伺候人的,
还没等夫人开口,便找了由头带走李绮,独留下她去伺候。她只得待在厅内,听从吩咐。
坐在堂上的夫人却像是陷入自己的思绪,盯着地板,不发一言。她也只能陪着,站在堂下,
垂头看着落在地板上的光束,观察它随着太阳的升起,由左向右移动着。“让你受委屈了。
”她抬头,看到夫人直起身,向后慢慢靠在椅背上。“李姨娘。”夫人顿了顿,
似乎又将李绮的名字在心里念叨几遍后,才又继续说道:“她自小被娇惯养大,
还比你还小上两岁。往后若有不快,你不必同她计较太多。”“奴婢知道了。”“你的事,
我会去跟老爷说。敦伦礼会按规矩补上,以后对你们也会公正相待。”她想了下,行了个礼。
“春桃说,你出阁时家里有些不顺的。既然进了府,你且先安心住着,
等家里想通后自会来寻你。到时候你找个小丫环来报给赵妈妈就行,她会安排你们见面的。
”“谢谢夫人。”“往后悉心照料大人,还有——”夫人话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
转头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然后对她说:“你回去吧。”07“方姨娘,方姨娘!
”她带着小丫环慢悠悠往回走,就等着一会赵妈妈来追她,然后说些有的没的。
此时听到叫喊,回身就瞧见赵妈妈果然一路小跑追了过来,待到身旁,亲密地挽了她手臂,
与她一同往木槿院的方向走。“方姨娘,你别怨我多嘴。”她笑了笑,没吭声,
想的却是反正也阻止不了。“你这个性子在咱们这个府里,难。”她又笑了笑,没答话。
“李姨娘确实跟老爷更亲近点!但你也都是读书人家养大的女子,想必也差不了什么!
”她这次没笑了,因为有些羞臊。她是夫人花一百两买来的,进门只带了一身嫁衣。
但李绮是按嫁女的排场进府的,相比她何止是差不了什么,她是完全比不得人家。
“你不妨学学别个性子,活泛点,自己的日子也好过。”她点点头,假装很认可的样子。
也许是见她给了回应,赵妈妈停下脚步,转身盯住她,
意味深长的说:“当时喜婆子送来名单,我们夫人可是一眼就相中你,
也算作诗礼之家的好姑娘。也听讲一些考运不济,但也不算什么,我们夫人娘家的老爷,
可是在国子监任职。”她装作茫然,眨了眨眼后,又假装领悟,忙着俯身道谢。见她如此,
赵妈妈得意的冲她摆摆手,转身便走了。诗礼之家?是仗着运气一路考到京城后,
就被打回原型,然后次次落第的父亲?还是六艺不精,只凑得出花团锦簇,漫漫长文的哥哥?
她十八岁前,家中日日强调着文人风骨,清高气节。她十八岁后,就突然被父母卖出做妾,
只为换得一百两白银,好用来给儿子娶妻。女儿出嫁时,又觉得有辱斯文,于是紧闭门窗,
任由别人一顶小轿拉走。这样的娘家,还值得她费什么心帮衬,还送他们去国子监?
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穿着嫁衣也直挺挺跪在门外,叩谢父母养恩,
请父母开门再见一面。她现在啊,三世的年纪,加起来可都近百岁了。这样一个老妖怪,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姐姐这是笑什么呢?
可是夫人许了什么好东西?”李绮不知道从哪钻出来,冲着她直挺挺撞过来,
她无奈的退后几步。“你可能不知道,翰林哥哥他啊。”她拿着绣了兰草的绢扇,
轻轻碰在鼻尖,掩住口鼻,做出一副不好详说的样子。整个人却又凑到近前,
几乎贴着她的脸,一字一句的说:“最是厌恶舞弊造假,胸无点墨,只晓得投机取巧的人了。
”08李绮行事一向如此,莫名其妙。总是讲不清是来帮人的还是来嘲讽人的,
更多时候就是刷下爱妾的存在感,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她也不想再继续掰扯,
免得又给她牵扯进妻妾斗法之中。于是道谢后,就先行离开了。却不知,在她转身离开后,
李姨娘定定看了她一会,又扫过青瓦白墙的梅院,面上再无娇嗔模样,扇子也懒得再打。
在夫人的安排下,翰林来了几次。但她装出木讷沉闷的样子,不得翰林欢心,
几次后就再也不来。她乐得清闲。为此,赵妈妈起初还来探望几次。说是探望,实则是***,
期间又拿她娘家说事。几次后,仍见她不为所动,就不再过来了。不知是夫人自己歇了心思,
还是赵妈妈回去汇报她确实扶不上台面。府内的日子也终于平静下来。听小丫环们八卦聊天,
说李绮这一世安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了她竞争的关系。不过说是安分,
但爱妾该做的那些,什么每日缠着翰林读书作画,赏花宴客……她也没少做一件。
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错。夫人只在涉及到翰林的事情上,有些不清醒。
其他方面是个合格的主母,处事公正守礼。她这里即使冷清,姨娘该得的份例也一应俱全。
偶尔馋些外头的甜点蜜饯,或时兴吃食,便拿例银叫小丫环去买。小丫环每十天放一天假,
每次放假回来时,总给她从外面捎些零嘴。但也并非全无烦心事。那对拿她换银子的父母,
就来找过几次。最开始是直接上正门递话,说要见人。门房一路上报,传到夫人那里后,
夫人派了赵妈妈来训话和立规矩。要她以后只得按规矩在侧门门房处见面,不得闹到正门处。
她一边应是,一边转头吩咐小丫环撵走娘家父母,告诉他们从此不许上门,
不然就去及第巷子,宣传他们家卖女做妾。惊得赵妈妈愣在原地,半晌没说话。后续十多年,
他们还是时常来找,还特意在小丫环放假回家时候堵过门。即使次次拒绝,他们次次坚持,
说哥哥得了儿子,希望姑姑回去看看侄儿;说哥哥运道不好,打听能否去书院进修,
还是找个差事糊口;又说家里拮据,恳请接济一二……她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放空,
小丫环从院外推门进来,咋咋呼呼叫道:“姨娘姨娘,我听到一个新鲜事!
”“又是我那娘家?”“不是!不是!是宫里封了个女大人!”她好奇地坐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