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菜叶在积水里浮成惨白的睡莲,破木箱的板条翘着,像被水泡胀的獠牙。
刘婆的竹筐在泥里拖出两道深痕,铁钩“哐当”勾住块硬东西,带出的黑泥里裹着半块青花碎瓷。
她的手指在瓷片背面划了划,摸到点凸起。
这是半个时辰前,小满从研究所后墙扔过来的——当时小满的蓝布旗袍下摆还在滴血,是被铁丝网划破的,她只来得及比个“三”的手势,就被巷口的日军手电追着跑远了。
瓷片边缘挂着点绿锈,混着暗红的渣。
刘婆把它塞进竹筐底层,盖了层破棉絮。
雨打在棉絮上“沙沙”响,像老周以前算卦时铜钱转的声。
她腕子上的银镯子是空的,上周还藏过卷细纸条,这次得等见到顾先生,才能把瓷片塞进去。
福安里弄堂的石板路被雨泡得发涨,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棉花上。
顾先生阁楼的木门脱了漆,门环上缠着圈细铁丝——没断,说明安全。
刘婆推开门,中药味裹着机油味涌出来,呛得她首咳。
“回来了?”
顾先生的声音从藤椅那边飘来,轻得像片草纸。
他瘫在窗边,棉毯盖到胸口,膝盖以下空荡荡的——三年前日军抄家时,他眼睁睁看着腿被枪托砸断,就因为修过的座钟里藏了军火库地图。
“捡着个稀罕物。”
刘婆蹲下身,从竹筐底层掏出碎瓷,往煤油灯前凑。
灯芯爆了个火星,照亮瓷片上的污渍,边缘那点暗红渣子在光里泛着铜色,像青铜爵上刮下来的锈。
顾先生正用镊子夹着个小齿轮,闻言忽然停了手。
他的眼睛陷得很深,盯着瓷片边缘的锈迹,喉结动了动:“刘妈,拿醋来。”
粗瓷碗里的醋酸气首冲鼻子。
顾先生捏着瓷片放进去,绿锈立刻冒起白泡,像锅里刚沸的水。
暗红的铜锈慢慢化开,顺着青花缠枝纹的空隙淌,晕出两个极小的字。
“吴……淞?”
刘婆眯着眼,手指在碗沿敲了敲——这是老周教的暗号,有字显形就敲三下。
顾先生没应声,竹签蘸着醋往字缝里剔。
污渍簌簌掉,“吴淞”二字越来越清,是用青花料写的,笔锋轻得像怕被人听见。
他认得这缠枝纹,每朵花的卷须都带个小勾,是他父亲收藏的那只青花瓶上的——去年被日军抢走时,瓶底还刻着他的名字。
“搬座钟。”
顾先生的声音发颤,镊子上的齿轮“当”地掉在铁皮盘里。
刘妈搬过墙角的老式摆钟,钟面裂着道缝,是上次日军砸的。
拧开底座螺丝,底板下露出垫着黑绒的暗格——这是老周帮忙改的,说“钟摆晃得越匀,藏的东西越稳”。
顾先生把瓷片放进暗格,又摸出张薄纸,铅笔字写着“吴淞口,寅时,船”。
“再放这个。”
他递过半片指甲盖大的铜屑,是今早老李托人送来的,“从爵杯上刮的,跟瓷片上的锈能对上。”
刘妈盖好底板时,座钟突然“当”地敲了一下。
刚过子时,怎么会响?
她抬头看顾先生,他正对着醋碗出神,手指在扶手上敲着,节奏竟和摆锤分毫不差——是老周教的摩斯密码,“三更取物”。
“去霞飞路叫老周。”
顾先生把湿瓷片往药水里浸了浸,褐色药汁立刻盖住了字迹,“就说座钟又坏了,走时不准。”
刘妈撑起油纸伞,雨打在伞面上“砰砰”响。
她深一脚浅一脚往霞飞路走,心里犯嘀咕:上周老周才调准的钟,莫不是他故意留的由头?
路过老周空荡的卦摊时,蓝布幡被风吹得拍打着竹竿,像在喊人。
老周的盲杖在雨里敲出“笃笃”声,卦摊的蓝布幡湿成深灰,“周半仙”三个字泡得发胀。
“周先生,顾先生请您去呢。”
刘妈的伞沿滴着水,落在他布鞋上,“座钟坏了。”
老周的手顿了顿。
上周修钟时,他特意在摆锤里塞了截铁丝,走时准得很。
他扛起盲杖,藤椅早收好了,用绳子捆在背上——椅腿的裂缝里还卡着点石榴花瓣,是今早从石库门带出来的。
进了阁楼,座钟又“当——当——当——”敲了三下。
刘妈吓了一跳,顾先生却笑了:“老周,听听摆锤的声,是不是怪?”
老周侧耳听。
摆锤“嘀嗒”晃,却每敲完一下多颤半下,像人被呛着似的。
他心里亮了——这是“寅时行动”的信号。
蹲下身假装拧螺丝,指尖在绒布下摸到冰凉的瓷片和薄纸,醋味混着铜锈味沾在指腹上。
趁刘妈去灶房烧水,老周把瓷片和纸塞进袖管,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进暗格——三粒火石,给码头的老郑引爆炸药用的。
“好了,过半个时辰就准。”
他站起身时,袖管里的瓷片硌着胳膊,像块小烙铁。
走出弄堂口,雨丝斜斜打在脸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咕叽”响,是皮鞋,鞋跟钉了铁掌——日军的款式。
老周的盲杖往墙上敲了敲,“笃”的一声,暗处的大刘该听见了。
他拐进条窄巷,尽头的门虚掩着,小满的眼睛在门缝里亮得像星。
“拿到了?”
她喉咙里“呜呜”响,手指往他袖管指。
老周把瓷片和纸递过去。
纸被雨水洇了点,“吴淞”两个字晕得像团墨。
小满的指尖拂过瓷片的缠枝纹,突然停住——有朵花的卷须比别的长,末端弯成小勾,竟和青铜爵云雷纹的拐角一模一样!
她拖出个麻袋,里面是捡来的破铜烂铁。
把瓷片塞进去,盖了层铁锈,铜锈味立刻被盖住了。
“佐藤在搜‘带字的瓷片’。”
她比划着,指了指巷外——今早她看见日军宪兵队的卡车停在垃圾站附近,铁钩在烂菜叶里翻来翻去。
老周帮她把麻袋扛到肩上。
小满的身子晃了晃,旗袍袖口磨破的地方渗出血,是刚才爬墙时被钉子刮的。
“吴淞口的船,装着迫击炮。”
老周的盲杖在地上画了个圈,“寅时卸货,就在北30步。”
巷口传来日军的呵斥声,枪托砸门的“哐当”声越来越近。
“走后门,找老郑。”
老周推了她一把,“我引开他们。”
小满没动,从麻袋里掏出另一半碎瓷。
是她从阁楼带出来的,缠枝纹刚好能对上。
她把大半块塞给老周,自己留着小半块——这是“榫卯”的规矩,情报分开带,一方出事,另一方还能把信送到。
老周摸着瓷片上的纹路,突然“咦”了一声:“这花的勾,像军火库地图上的河道岔口。”
他指尖在“吴淞”二字周围划了划,“顾先生用醋泡出字,怕是锈里还有别的名堂。”
巷口的脚步声更近了,日语的喊叫像炸雷。
小满咬着唇转身跑,麻袋在背上颠得厉害,铁屑“哗啦”响,像在给她打掩护。
老周等她跑远,才拄着盲杖走出窄巷。
跟来的是个瘦高个,叼着烟,烟头在雨里红亮。
是王庆年的跟班,上次在仓库见过。
“周半仙,佐藤少佐请你再算一卦。”
他的枪托在墙上磕了磕。
老周笑了,从袖管摸出块碎镜片扔在雨里。
镜片在路灯下闪了下,像块银元宝。
瘦高个果然弯腰去捡,老周趁机拐进另一条巷,盲杖敲地的声混在雨里,像滴进水里的墨。
阁楼里,座钟还在“嘀嗒”走。
顾先生看着窗外的雨,指节在扶手上敲着,节奏和摆锤分毫不差。
刘妈端来药碗,黑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
“放着吧。”
他摆摆手,“把那半块瓷片拿出来。”
刘妈从座钟底座摸出另一半碎瓷——是老周刚塞进去的。
顾先生接过,用手指蘸着药汁在上面写了个“炸”字。
药汁干了就看不出来,得用醋擦才显。
“等老周回来,让他带给码头的人。”
顾先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那船要运去苏北‘清乡’,不能让它靠岸。”
刘妈把瓷片藏进药罐夹层,药味浓,刚好盖住醋味。
她收拾时,瞥见顾先生在纸上画着什么,像船,又像座桥。
窗外的雨小了点,远处传来狗吠,混着座钟的敲击声,像在倒计时。
顾先生闭上眼睛,眼前浮出吴淞口的雾。
寅时的雾最大,能遮住船帆。
他藏在瓷片锈里的,不只是“吴淞”二字,还有船的吨位、护航的兵力——得用顾家传的药水才能显出来,那药水,他藏在钟表油里。
“该让这船沉了。”
他喃喃自语,手指在扶手上画了个圈,像在拧钟表的发条。
座钟“当”地敲了一下,丑时了。
离寅时,还有一个时辰。
阁楼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像在催。
顾先生的呼吸渐渐匀了,他知道,残瓷传的信才刚开始。
真正的硬仗,在码头。
而那半块藏着“炸”字的瓷片,正躺在药罐里,等着和另半块拼在一起,变成投向黑暗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