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尘泥
凌骁拖着那个庞大的野猪尸体,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向寨子走去。
那断裂的木弓被他用草勉强系在一起,像一道耻辱的牌匾,被他斜挎在背后。
寨子门口火光摇曳,几个守夜的汉子最先发现了他,走近后,发出一阵惊呼。
“老天爷!
是‘白额煞’!
凌家小子,你…你竟然把它宰了?!”
“骁哥儿!
你没事吧?
手怎么了?”
“快!
快去叫石老憨和里正!”
喧闹声打破了寨子的沉寂,更多的火光从简陋的茅屋里亮起,男女老少都涌了出来。
但是他们看到那巨大的野猪尸体,无不倒吸凉气,继而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有救了!
能过冬了!
有肉吃了!”
“县衙的赏钱…能交租子了!”
“二子他妈,掐我一下看看真的假的!”
人们围着他,脸上都洋溢着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笑容,时不时拍打着他的肩膀,夸赞的话都没有停过。
孩子们兴奋地围着野猪尸体转圈圈。
凌骁却感觉这些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忽然很近忽然又很遥远。
虎口包扎处的布条渗出血迹,隐隐作痛,但远不及心里空洞。
石老憨拖着一条瘸腿快步走来,看到野猪,那布满浑浊的老眼亮了一下。
但当他目光落到凌骁断裂的木弓、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呆呆的眼睛上时,脸上的喜色迅速褪去,化为凝重。
“怎么了?”
他推开众人,沉声问道,他用粗糙的手捏起凌骁的下巴,迫使少年抬起眼。
凌骁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哑声道:“没事,石叔。
被这畜生吓到了,运气好,侥幸射中了眼睛。
弓…是搏斗时弄断的。”
那两道青衫身影,那轻蔑的眼神,那碾碎他尊严和希望的一颗石子…这些话堵在喉咙里,灼烧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出来。
说了又能如何?
让整个寨子陷入无力的愤怒和恐惧吗?
他们甚至无法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存在。
石老憨盯着他看了半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无奈。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过太多,知道山里有些东西,比畜生更可怕。
他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凌骁的肩膀:“人回来就好…东西…没了就没了。”
寨子里的人沉浸在喜悦中,并未深究细节。
很快,里正指挥着青壮开始分割猪肉,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欢快的忙碌氛围。
凌骁被挤到了外围,像个局外人般看着这一切。
他分到了一大块最好的后腿肉,沉甸甸的,足够他吃上许久。
还有来自县衙微薄的赏钱——那两位“仙人”显然看不上这点凡俗银钱。
日子似乎又能过下去了。
但有些东西,从里到外,己经不一样了。
黑夜。
寨子里的喧嚣逐渐平息,肉香依旧弥漫,多数人带着饱食后的满足沉沉睡去。
凌骁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睁着眼,望着破旧屋顶漏下的几缕惨淡月光。
右手虎口一跳一跳地疼,断弓就放在床头,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白日的屈辱。
那颗石子,不,是那两颗冰冷淡漠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
“武者…”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存在着一条他根本不知道的路。
路的起点,是他们这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为一口吃食搏命的凡人。
而在那条路上,是那些拥有可怕力量、可以随意制定和践踏规则的“武者”。
他们夺走的不仅仅是一颗可能存在的“血精”,更是砸碎了他十五年来的认知,将一个冰冷、残酷却无比真实的现实,粗暴地塞到了他的面前。
继续留在寨子里,打猎、种地、娶妻、生子,然后像石叔一样老去,拖着一条瘸腿,对着后来人讲述那些半真半假的江湖传说?
然后某一天,可能又会有穿着其他颜色衣服的“武者”路过,轻易夺走他或者他后代视若性命的东西,甚至…性命本身?
不。
凌骁猛地坐起身,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再次灼烧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断弓的裂口,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要走出去。
他要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却也束缚他的山坳,去外面那个更广阔、更危险、也更可能找到力量的世界。
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希望渺茫如尘,他也要去试一试。
去找到成为“武者”的方法。
至少,要拥有不再被人随意夺走东西,连愤怒都不敢反抗时候!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生长,再也无法遏制。
辞行!!
接下来的几天,寨子依旧沉浸在“白额煞”带来的短暂富足中。
凌骁默默处理了自己的那份肉,大部分熏制成肉干,又用赏钱悄悄换了一些耐储存的粗粮和一小包盐巴。
他找到石老憨,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老猎人正在擦拭一柄锈迹斑斑的猎刀,闻言动作一顿,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劣质酒袋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气在狭小的茅屋里弥漫。
“想好了?”
他声音沙哑。
“想好了。”
凌骁点头。
“外面…不比山里。”
石老憨放下酒袋,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地方。
“山里的狼吃人,看得见牙。
外面的…吃人,不吐骨头。
那些人…”他显然猜到了些什么,“惹不起。”
“我知道。”
凌骁声音平静,“我不是去惹他们。
我是想去…成为他们。”
石老憨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如鹰:“你以为那是砍柴打猎?
那是拿命填!
石叔我年轻时,也遇到过几个所谓的‘武林人士’,为了一本破册子,杀得血流成河…命,比草还贱!”
“留在山里,命就贵吗?”
凌骁轻声反问,“石叔,你的腿是怎么瘸的?
李婶家的男人是怎么没的?
去年冬天,寨子里饿死了几个老人?”
石老憨噎住了,脸色变幻,最终化作一声更长更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这孩子的魂,己经被那山外的风吹走了,留不住了。
“罢了…雏鹰总要离巢,是摔死还是飞高,看你的命了。”
他不再劝阻。
他默默地从床底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册子。
册子极其简陋,纸张泛黄发脆,边缘破损,上面用最拙劣的笔墨画着一些扭曲怪异的人形图案和线路,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小字,同样歪歪扭扭。
“给。”
石老憨将册子塞到凌骁手里,仿佛扔掉一个烫手山芋,“年轻时走运,从一个死在山沟里的倒霉鬼身上摸来的。
像是…练功的东西。
我看不懂,寨子里也没人看得懂。
留着没用,说不定…对你有点用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嘲弄:“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练了会不会死…你自己掂量。”
凌骁接过那本薄薄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册子,感觉重于千钧。
他知道,这可能是石叔所能给他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谢谢石叔。”
“滚吧。”
石老憨挥挥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在外面不比寨子,记着活着…比什么都强。”
凌骁对着老人佝偻的背影,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他没有惊动其他人,只在黎明前,背起准备好的行囊,里面是肉干、粗粮、盐巴、水囊、那把砍柴刀,以及那本油布包裹的小册子。
断弓,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上了,用布条缠好背在身后。
最后看了一眼,清晨沉寂的寨子,他转身,迈着坚定的步伐,踏上了通往山外的那条崎岖小路。
他的身影很快被浓雾吞没了。
走出大山,花了凌骁整整五天时间。
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
毒虫蛇蚁、湿滑的陡坡、迷路的危险时刻相伴。
带来的肉干和粗粮,还需要精打细算地吃。
夜晚的寒气无孔不入,只能寻找岩缝或树下蜷缩忍耐。
但他不敢停下,心中的那团火支撑着他。
偶尔能遇到出山的樵夫或者行脚商人,凌骁会小心地打听外面的情况。
从那些零碎的信息中,他勉强拼凑出山外世界的模糊轮廓。
离得最近的繁华之地是一个叫“青木镇”的地方,那里车马往来,还有武馆的存在。
“武馆”两个字,让凌骁的心孟德一跳。
第六天下午,他终于翻过最后一座山,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不再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而是一片相对平坦的沃野,一条黄土路蜿蜒通向远方。
而在官道的尽头,一片巨大的、喧嚣的居住地映入眼帘。
青砖灰瓦的房屋整齐排列,远比他那个小寨子宏伟壮观得多。
高耸的牌楼、来往不绝的车马、隐隐传来的嘈杂人声…一切都充满了陌生的活力,也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
那里就是青木镇了。
凌骁站在山梁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牲口气息的空气。
他紧了紧背后的行囊,摸了摸怀里那本硬邦邦的小册子,一步步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