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轮廓被一层薄薄的雾裹住,路灯一盏盏熄灭,像有人用遥控器关掉了夜的最后一档剧情。
六点零五分车子驶出小区北门,减速带咯噔两下,把一家人从半梦半醒里彻底颠醒。
车载时钟跳到06:05,秒针移动的声音被后朋克的鼓点盖了过去。
肖冰把耳机压紧,鼓手正用底鼓模仿心跳,咚——咚——咚——他忽然分不清是节奏还是自己的动脉在太阳穴里打鼓。
前排中控上,爸爸的拇指悬在“经典老歌金曲榜”的播放键上方,像狙击手等待风速归零。
两秒后,《橄榄树》的前奏钢琴声从八个喇叭同时涌出,音量旋钮被爸爸不动声色地旋到“25”。
肖冰眯起眼,假装看窗外,左手却偷偷把耳机线控音量推到最大。
后朋克的女主唱开始尖叫,像要把耳膜撕成流苏。
就在鼓点与钢琴即将撞车的瞬间,妈妈伸手按下静音键。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空调风在出风口嘶嘶地笑。
“都给我小声点。”
妈妈没回头,只是把刚拆开的薄荷糖抛向后座。
糖盒在空中划出一道绿色弧线,被肖玥单手接住,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像给战争画上休止符。
六点十一分城市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解体。
最先消失的是写字楼顶的广告屏,昨夜还在循环播放的汽水广告被阳光刷成一块灰白。
接着是玻璃幕墙,它们像被抽掉骨架的鳞片,哗啦啦地往下掉,却在落地前蒸发成雾。
高架桥的弧度越来越平缓,护栏上的反光贴纸一颗颗熄灭,像有人吹灭生日蜡烛。
最后消失的是红绿灯——绿灯在跳“3、2、1”时突然卡住,下一秒,整个灯杆像被橡皮擦抹去。
爸爸把方向盘往左转了五度,车子便切进一条双向两车道的县道。
导航女声温柔提醒:“您己进入田园风光区域,限速六十。”
肖玥把脸贴在车窗上,玻璃被太阳晒得微烫,像一块刚出炉的华夫饼。
她呼吸一次,玻璃上就绽开一朵椭圆形的雾花;呼吸两次,雾花重叠成两片。
她伸出食指,在雾气里画了一棵简笔槐树——树干弯曲,树冠蓬松,像漫画里说话的云。
远处的槐林真的出现了,一排排站在稻田尽头,树冠连成起伏的线。
那些树看起来太像肖玥刚画的样子,以至于她怀疑车窗上的涂鸦被风偷走,放大后种在了大地上。
“树在点头。”
她小声说。
“点头?”
肖筑从第三排探头,一颗红色乐高方块从他膝盖滚落,沿着座椅轨道滑行,最后停在妈妈的脚跟前。
妈妈弯腰捡起方块,顺手放进置物盒:“树在打招呼。
它们说,欢迎迟到六年的客人。”
肖冰回头看了妈妈一眼。
他知道这句话有典故:六年前他们原本计划来槐香湖,结果爸爸临时出差,行程取消。
那天夜里,肖冰在阳台上用望远镜找槐香湖的方向,却只看见一片被霓虹染红的云。
六点二十分乡镇集市在太阳升起时准时开张。
塑料棚子像彩色蘑菇从马路两侧长出,喇叭里循环喊着“甜瓤西瓜——不甜不要钱——”。
妈妈摇下车窗,空气立刻灌进来:炒瓜子的烟、柴油机的焦糊、西瓜裂开时的清甜、还有被太阳烤软的柏油味。
她花三块钱买了一小袋盐水花生。
纸袋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盐分黏在指尖,像给旅途撒了一把可以慢慢舔化的星星。
“要醋泡的还是要五香的?”
摊主是个穿胶鞋的大叔,袖口沾着黑色机油。
“盐水就好。”
妈妈递过零钱,指尖在碰到大叔掌纹里嵌着的泥土时,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年没下过田的指尖——那些曾被圆规划破的茧、被试管磨出的茧、被键盘磨出的茧,此刻在晨光里显得过于白净。
花生袋被传向后座。
肖玥剥开第一颗,把两粒花生仁放进肖筑手心。
肖筑把它们排成两个紧挨着的正方形,像乐高凸粒的俯视图。
“这是门。”
他宣布,然后捡起刚掉落的红色方块,插在花生仁旁边,“这是警报灯。”
肖冰没要花生。
他正用耳机线缠成一个小写“h”——槐的首字母。
缠到第三圈时,县道突然拐弯,整座槐林毫无预兆地扑到眼前,像一册被风翻开的绿色立体书。
树冠间漏下的光斑落在挡风玻璃上,像一群跳动的金龟子。
爸爸松开油门,车速降到西十,轮胎碾过槐林斑驳的影子,发出沙沙声。
肖冰摘下耳机。
他听见槐花在风里碰撞的轻响,听见稻田里青蛙的打嗝,听见爸爸把车窗降到一半时,旧橡胶密封条发出的“吱——”一声叹息。
所有这些声音,在后朋克里从未出现过。
却和心跳同一个频率。
六点三十三分导航女声再次开口:“前方五百米右转,进入槐香湖支线。”
爸爸打转向灯,灯珠的哒哒声像节拍器。
肖玥把剩下的盐水花生连壳一起排成北斗七星,把那颗红色乐高放在勺柄末端:“看,七星鸟。”
妈妈笑了:“还差两颗。”
肖筑立刻从鞋盒里翻出两颗黄色方块补上。
肖冰望着窗外越来越窄的路,忽然想起昨晚收拾行李时,他把那张中考准考证随手塞进了背包侧袋——那张写着“考试地点:槐香镇中学”的准考证,此刻隔着帆布贴在他的腰上,像一块提前埋好的彩蛋。
原来他们不是要逃离城市,而是要被更早之前的自己召回。
车子在槐香湖停车场停稳时,太阳刚好完全升起。
妈妈把最后一粒花生放进嘴里,用舌尖抵住它,像抵住一粒时间胶囊。
“下车吧。”
她说,“星星要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