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深且窄，两旁是沉默的旧楼，散发出潮湿木头和经年积尘混合的、令人安心的陈腐气味。
店门虚掩着，门楣挂着一串褪了色的铜铃，风过时只发出喑哑的摩擦声，并不清脆。
店里是另一重天地。
空气里沉淀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某种特制植物颜料清苦的余韵，以及若有似无的、类似焚香后留下的暖意。
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只集中照射在工作台上方，形成一束孤岛般的光柱。
西周墙壁贴满了密密麻麻的设计草图，从传统的龙虎牡丹到充满几何解构意味的抽象图腾，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技艺广度与内心疆域。
墨心正结束一个活儿。
客人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胳膊上盘踞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过肩龙，此刻却像只温顺的猫，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紧张还是纹刺的钝痛所致。
墨心左手戴着黑色薄手套，稳稳地捏着客人粗壮的手腕，右手执笔，针尖在皮肤上以极高的频率轻盈跳动，发出持续的、细微的嗡鸣。
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冷漠。
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下颌绷紧，鼻梁挺首，嘴唇抿成一条没什么情绪的首线。
“好了。”
墨心的声音不高，带着点砂纸打磨过的微哑，没什么温度地宣布结束。
他利落地收了针，换上一支细小的沾水笔，在刚完成图案——一颗包裹着火焰、造型古拙的心形纹路——的周围，勾勒出一些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自然肌理延伸的细微纹路。
这是他独有的“锁链”，一种无形的精神束缚。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波动在空气中轻轻荡开。
那壮汉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深水里挣扎出来，眼神里残留的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磐石的镇定感。
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之前那点因为疼痛而产生的瑟缩和暴躁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了，墨师傅。”
汉子声音洪亮了不少，带着点新获得的底气，“嘿，感觉…真他娘的稳当！”
他活动了一下胳膊，对那“磐石之心”的效果显然极为满意。
墨心只是微微颔首，摘下沾了点点血污和颜料的手套，丢进专用的医疗废物桶。
他没有看客人满足的表情，转身走向后面狭窄的洗手池。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修长却指节分明的手，水流声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刚才，当那“磐石之心”的力量被成功锚定在客人精神深处时，一股沉重、粗糙、带着强烈防御倾向的情绪碎片——那是客人支付的精神“墨汁”——也顺着无形的联系，丝丝缕缕地渗入了墨心的感知。
那感觉像握了一把冰冷的砂砾，硌人，带着生硬的棱角。
他面无表情地搓洗着，将这外来的“杂质”带来的细微不适感强行压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壮汉付了厚厚一叠现金，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才心满意足地推门离去，带进一股潮湿的凉风和门外模糊的市声。
铜铃懒洋洋地晃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店里只剩下墨心一人，灯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些斑斓的图案之间，显得格外幽深。
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遮光帘的一角。
巷子对面的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透出来，映着几对低声谈笑的人影。
墨心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掠过那些温馨的剪影，最终落在窗户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轮廓上。
镜中的那双眼睛，在暗影里沉静如古井，只有最深处，似乎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倦怠和疏离。
他放下帘子，将喧嚣彻底隔绝。
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工作台上那盏孤灯，以及颜料碟里尚未干涸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