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沾在裤脚的泥浆、鼻尖萦绕的雨腥气,都在穿过光门的瞬间淡去。
脚下不再是泥泞的土路,而是青灰色的石板,平整得能映出人影。
空气里飘着一种草木的清香,吸进肺里,连常年发闷的胸口都敞亮了些。
“这是‘界门’,凡界与青云宗的通道。”
林羽的声音在前面响起,语气比在镇上时淡了些,“到了宗门地界,少说话,多做事,不该问的别问。”
沈清辞赶紧点头,攥紧了怀里那件还没来得及穿的粗布青衣。
他偷偷抬眼打量西周——远处是连绵的山峰,云雾像带子似的绕在半山腰,峰顶隐在云里,看不真切。
近处是成片的竹林,风一吹,竹叶沙沙响,倒比青石镇的雨打芭蕉好听。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林羽带他拐进一条岔路。
越往里走,空气里的凉意越重,草木也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的岩石,上面还嵌着些锈迹斑斑的碎片,看着像是……断剑?
“到了。”
林羽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一片开阔的山谷,“这里就是剑冢。
张老丈守了三十年,最近腿脚不利索,宗门才添个人手。
你的活儿就是跟着张老丈打杂,守着这儿,别让闲杂人等进来,也别乱碰里面的东西。”
沈清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山谷里密密麻麻插满了剑——有的只剩半截剑身,锈得像块废铁;有的剑刃依旧寒光闪闪,却在靠近剑柄的地方断裂,断口处凝着深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还有些连形状都看不清了,只剩一堆扭曲的金属,被藤蔓半掩着。
风穿过山谷,吹动那些残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哭。
谷口有间稍大的石屋,屋檐下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眯着眼晒太阳,手里拄着根缠着铁环的木杖。
听到脚步声,老人缓缓抬眼,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
“张老丈,这是新来的杂役,叫沈清辞。”
林羽对着老人拱了拱手,态度比对沈清辞时恭敬些,“您多带带他。”
张老丈没说话,只是用木杖在地上敲了敲,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林羽像是懂了,又对沈清辞道:“张老丈脾气倔,不爱说话,你机灵点。
那边小屋里有床,每月初一我来送米粮。”
说完丢下一个布包,转身便走。
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又看了看张老丈,犹豫着走上前,低声道:“老丈……我叫沈清辞。”
张老丈还是没理他,只是慢慢站起身,拄着木杖往谷里走。
沈清辞赶紧跟上,才发现老人的左腿有些跛,走一步,木杖就“当”地响一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格外清晰。
“那些带红锈的,是被魔气蚀过的,碰不得。”
老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白霜的,是走火入魔的剑,沾了会头疼。”
他指着那些残剑,慢悠悠地说,像是在说什么寻常物件。
沈清辞赶紧点头记下。
张老丈的石屋里比他那间小屋整齐得多,墙上挂着把修补过的渔网,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草药。
“你住隔壁,”老人指了指旁边的小屋,“灶能共用,柴在屋后,水去溪里打。”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辞便跟着张老丈守剑冢。
张老丈话少,但做事极有规律。
每天天不亮就拄着木杖绕谷走一圈,走到哪根残剑前,会停下来敲敲剑身,听听声响,再用木杖在地上划个记号。
沈清辞问过那是什么意思,老人只说“剑有灵,会喘气”。
白天,沈清辞砍柴、挑水、打扫石屋,张老丈则坐在谷口晒太阳,偶尔用木杖拨弄地上的石子,像是在算什么。
只有逢月初,送米粮的弟子来的时候,老人才会多问一句:“前山的丹堂,还在炼‘清心散’吗?”
沈清辞渐渐发现,张老丈的眼睛不像看上去那么浑浊。
有次他砍柴时被毒虫咬了,手背肿得像馒头,老人看了一眼,从墙角翻出片黑乎乎的草药,捣烂了敷上,第二天就消了肿。
“您以前是……”沈清辞忍不住问。
“烧火的。”
老人打断他,语气淡得像水。
可沈清辞总觉得不像。
他见过老人夜里坐在谷口,对着那些残剑发呆,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到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惋惜。
转折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狂风卷着暴雨砸在石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沈清辞被冻醒,隐约听到谷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拔剑。
他披了件衣服走到门口,正看到一道黑影在谷里窜动,手里拖着个麻袋,正把地上的残剑往袋里塞。
“老丈!
有贼!”
沈清辞急忙往张老丈的石屋跑,却发现屋里空着。
他心里一紧,抓起墙角的柴刀就往谷里冲。
刚跑没几步,就见张老丈拄着木杖站在谷口,背对着他,木杖上的铁环在风雨里“哗哗”作响。
“刘婆子,三十年了,还不死心?”
老人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风雨。
黑影猛地转身,是个浑身裹着破布的老妪,脸藏在兜帽里,只能看到一双怨毒的眼睛:“我儿的剑,凭什么留在这里喂虫?!”
“你儿入了魔道,剑染了血,按规矩该镇在这儿净化,你敢动它,就是违逆宗门!”
张老丈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手里的木杖往地上一顿,“当”的一声,谷口的几块石头竟微微震动。
老妪“嗤”了一声,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摔。
那东西炸开一团黑雾,雾里钻出几条缠着黑气的小蛇,首扑张老丈!
沈清辞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可下一秒,更让他震惊的事发生了——张老丈竟不躲不闪,只是用木杖在身前一划,一道淡金色的光弧从杖尖闪过,那些黑气小蛇碰到光弧,瞬间就散了。
“你……你没废?!”
老妪失声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张老丈没说话,只是一步步往前挪,每走一步,木杖落地的声音就像敲在人心上。
老妪脸上露出恐惧,转身就想跑,却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捂着手臂倒在地上——她刚才拔的那柄断剑,不知何时竟泛着白光,剑身上的藤蔓像活了一样缠住了她的手腕。
那柄剑,沈清辞认得。
它插在山谷最深处的巨石缝里,只剩小半截剑身,爬满了青苔,是张老丈每天必看的剑。
沈清辞以前靠近它时,总觉得胸口暖暖的,像是揣了个小太阳。
此刻,那剑身上的白光越来越亮,老妪手腕上的黑气正被一点点吸走,疼得她满地打滚。
“这是你儿自己选的路。”
张老丈站在她面前,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他死前将剑还回宗门,求的就是赎罪,你何必再折腾?”
老妪哭骂着,却挣脱不了藤蔓的束缚。
最后,张老丈用木杖敲了敲那柄断剑,白光渐渐淡去,藤蔓也松开了。
老妪连滚带爬地跑了,再也没回头。
风雨渐渐小了。
沈清辞扶着张老丈往回走,老人的左腿在刚才的对峙中似乎受了牵扯,跛得更厉害了。
“老丈,您……年轻时练过几年把式,后来伤了腿,就来守剑冢了。”
老人打断他,语气又恢复了平淡,“那柄剑,是当年天枢峰的弟子留下的,叫‘承影’,可惜了。”
沈清辞没再问,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隐约明白,这剑冢里藏着的,不只是断剑,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从那天起,张老丈对沈清辞似乎多了些接纳。
有时会看着他劈柴的动作,突然说一句:“握刀的手势不对,手腕要松。”
有时会把晒好的草药塞给他,“泡水喝,养身子。”
沈清辞依旧每天去看那柄叫“承影”的断剑。
他发现,只要自己靠近,剑身上就会泛起极淡的白光,胸口的暖意也会跟着涌上来。
有次他试着按张老丈说的“手腕要松”,对着断剑比划砍柴的动作,竟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手臂淌下去,浑身都轻快了些。
他偷偷问张老丈:“剑真的有灵吗?”
老人坐在谷口晒太阳,眯着眼看了看满谷的残剑,缓缓道:“心诚的人,能听见它们说话。”
沈清辞似懂非懂。
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想“有口饭吃”的孤儿了。
这剑冢,这些沉默的断剑,还有这位藏着秘密的张老丈,正一点点把他拉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的念想,开始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