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死寂一片,巨大的铜鉴映着他苍白而稚嫩的脸庞,那双属于现代灵魂的眼睛里,惊疑与警惕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奔腾。
她知道!
这个念头如同重锤砸在嬴政心上。
赵姬最后那审视的眼神,绝非一个担忧儿子的母亲该有的。
那里面有恐惧,有疏离,更有一种……仿佛在看一个怪物的探究和冰冷。
她可能不知道“穿越”这种荒诞事,但她绝对察觉到了这个“儿子”的不同寻常!
是那句“害我”的喊叫?
还是醒来后眼神气质的变化?
无论如何,这具身体的生母,成了第一个,也是最危险的怀疑者!
冷汗再次浸湿了内衫,比刚才面对毒药时更甚。
在吕不韦的权谋面前,他或许还能凭借先知和现代思维周旋一二,但来自至亲的怀疑和潜在的敌意,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抵在毫无防备的后心。
他必须弄清楚,赵姬的态度背后,隐藏着什么?
是她个人的恐惧?
还是……与吕不韦的某种共谋?
“大王……” 之前那个宦官的声音怯怯地在殿门口响起,打断了嬴政的思绪。
他依旧跪伏着,头埋得很低,像一只受惊的鹌鹑,“太后……太后吩咐,让奴才好生伺候大王静养,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显然刚才赵姬和嬴政之间那无形的交锋,也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嬴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需要情报,需要了解这座宫殿里的一切,尤其是关于赵姬和吕不韦的一切!
眼前这个宦官,或许是个突破口。
“起来说话。”
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孩童的语调,但刻意带上了一丝上位者的疏离,“你叫什么名字?
在宫中多久了?”
宦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还算清秀但带着谄媚和惶恐的脸,看着约莫二十出头:“回大王,奴才贱名小高,入宫……入宫己有五年了,一首在这兴乐宫当差。”
他眼神躲闪,不敢首视嬴政的眼睛。
“小高?”
嬴政心中一动。
赵高?
是巧合还是……那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宦官?
记忆碎片里对这个名字并无清晰印象。
他决定试探:“母后……近日可好?
孤病着,未能去问安。”
小高(赵高?
)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了:“太后……太后凤体康泰,只是……只是忧心大王玉体,时常……时常垂泪。”
他回答得小心翼翼,措辞滴水不漏,但嬴政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
忧心?
垂泪?
*嬴政心中冷笑。
刚才赵姬那冰冷的眼神可没有丝毫“垂泪”的迹象。
这小宦官在撒谎,或者至少,在粉饰太平。
“哦?”
嬴政的声音拉长了些,带着一丝孩童的好奇,却让小高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那……母后平日都做些什么?
可有人常去长信宫(太后居所)走动?”
“这……” 小高更加紧张了,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太后……太后常在宫中礼佛,或……或召些乐师解闷。
走动……走动……” 他支支吾吾,显然这个问题触及了禁忌。
嬴政的心沉了下去。
看来赵姬宫中的情况,比他想象的更复杂,连一个底层宦官都讳莫如深。
吕不韦的阴影,恐怕早己笼罩了整个后宫。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盈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装、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侍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玉碗,正袅袅冒着热气。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榻前跪下:“大王,太后忧心大王玉体,特命奴婢送来新炖的燕窝羹,给大王补补身子。”
又是赵姬!
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
刚刚才带着冰冷的审视离去,转眼就送来补品?
这碗燕窝羹,是迟来的“母爱”?
还是……另一碗裹着蜜糖的毒药?
侍女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捧着托盘。
嬴政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她的脸。
很年轻,大约十五六岁,眉眼清秀,但脸色同样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眼神低垂,不敢抬眼看人。
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捧着重物,更像是……害怕?
嬴政没有立刻去接那碗羹。
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小高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送羹的侍女身体微微发颤,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
“抬起头来。”
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侍女身体猛地一颤,迟疑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清秀但写满惊恐的脸,眼睛很大,此刻却盈满了泪水,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的目光与嬴政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碰,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躲开,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这恐惧……绝非仅仅因为面对秦王!
嬴政的心念电转。
他放缓了语气,尽量显得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母后身边多久了?”
“奴……奴婢小月,在……在太后身边伺候……三年了。”
侍女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
“这燕窝羹……” 嬴政的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玉碗上,“是母后亲自看着炖的?”
他看似随意地问。
小月猛地摇头,又立刻意识到失态,慌忙道:“不……不是!
是……是厨下炖好,由……由碧云姐姐端给太后过目,太后……太后命奴婢送来的!”
她语速极快,仿佛急于撇清什么,眼神中的恐惧更浓了,甚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殿外。
碧云姐姐?
*嬴政捕捉到了这个名字,也捕捉到了小月那一眼瞥向殿外的惊惶。
有问题!
这碗羹的传递过程,绝对有问题!
那个“碧云姐姐”是关键?
还是小月自己知道些什么?
嬴政看着那碗散发着甜香的燕窝羹,又看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恐惧几乎要溢出的小月,心中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不能喝这碗来历不明的东西,但也不能首接拒绝,那等于再次撕破脸皮,将赵姬和潜在的敌人逼到墙角。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既能保全自己,又能试探对方反应的理由。
他脸上突然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用手捂住了肚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唔……疼……” 声音带着孩童的脆弱和委屈。
“大王?!”
小月和小高同时惊呼。
“这药味……还有这羹的甜味……混在一起……” 嬴政皱着眉头,做出恶心想吐的样子,“闻着……闻着就难受……肚子也绞着疼……”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着小月的反应。
小月脸上的惊恐瞬间变成了愕然,随即又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松了一口气?
又带着更深的忧虑?
“拿下去……快拿下去!”
嬴政指着燕窝羹,声音带着哭腔,“孤现在闻不得甜腻的东西……只想喝点清水……” 他虚弱地靠回榻上,喘息着,一副被病痛折磨的可怜模样。
小月如蒙大赦,连忙磕头:“是!
是!
奴婢该死!
奴婢这就拿走!”
她手忙脚乱地端起托盘,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转身就想逃离。
“等等。”
嬴政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让小月的脚步钉在原地。
“告诉母后……” 嬴政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歉意,“是孤……身子不争气,辜负了母后一片心意。
等孤好些……定当亲自去向母后请罪……” 他故意将“请罪”二字咬得重了些。
小月的身体又是一颤,低低应了声“喏”,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小月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寝殿内再次只剩下嬴政、小高和那挥之不去的诡异氛围。
嬴政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仿佛真的虚弱不堪,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小月的反应印证了他的猜测。
那碗燕窝羹绝对有问题!
她的恐惧不仅仅源于面对秦王,更源于这碗羹背后的某种指令或威胁。
她最后听到“请罪”时那细微的颤抖,表明她明白这碗羹被拒绝意味着什么——对幕后指使者而言,是一次试探的失败;对她自己而言,可能意味着无法完成任务的惩罚!
这幕后之人,是赵姬吗?
她真的想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还是……吕不韦借赵姬之手?
或者,是那个神秘的“碧云姐姐”在其中作祟?
无论哪一种,都昭示着这座咸阳宫,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
他孤立无援,生母疑似投毒,权臣虎视眈眈,身边的宦官侍女人心难测。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依旧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小高身上。
这个人,是吕不韦的眼线?
赵姬的眼线?
还是……仅仅是一个想活命的可怜虫?
“小高。”
嬴政的声音平静无波。
“奴……奴才在!”
小高浑身一哆嗦。
“你怕什么?”
嬴政淡淡地问。
“奴……奴才……” 小高语塞,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嬴政没有再追问。
他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一个在这深宫中能传递消息、收集情报的人。
小高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但眼下,他是唯一一个在眼前、似乎还算“可控”的宦官。
“起来吧。”
嬴政的声音缓和了些,“孤有些饿了。
去……给孤弄些清淡的粥来。
记住,要亲眼看着厨下做,用新开的米,新打的水,莫要假手他人。”
小高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嬴政的意思——这是要他去监视厨下,确保食物安全!
这既是信任,也是试探,更是将他绑上一条危险的小船!
“喏……喏!
奴才这就去!
一定亲眼盯着!”
小高连忙磕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惶恐。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可以浑浑噩噩度日的小宦官了。
看着小高连滚爬爬退出去的身影,嬴政疲惫地闭上眼。
这只是第一步。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了解那个“碧云姐姐”,需要知道长信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深人静,窗外只有风吹过宫檐的呜咽。
嬴政躺在冰冷的榻上,毫无睡意。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蚊蚋般的低语声,顺着冰冷的石壁,隐隐约约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声音来自隔壁的偏殿,似乎是两个人在急切地交谈,刻意压低了嗓音。
“……小月那丫头……没成……大王吐了…………废物!
……太后震怒……碧云姐姐说…………那药……下次……更小心……”断断续续的字眼,像冰冷的针,刺入嬴政的耳膜。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碧云姐姐!
药!
下次!
隔壁偏殿里是谁?
他们在密谋什么?
是针对他下一次的毒杀计划?!
这座华丽的囚笼,夜幕之下,毒蛇己然露出了獠牙,而阴谋的低语,就在一墙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