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的气泡、食物的香气、人们脸上放松的笑容，都变得扭曲而怪异，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膜。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阴影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必须表现得一切正常。
他走向几位老同事，加入他们的谈笑，甚至主动讲了个拙劣的退休笑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他笑得眼角挤出皱纹，喉咙里却干涩得发疼。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视全场，捕捉着李振的动向。
李振也很快回到了人群中，依旧是那个焦点。
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领导和同事之间，举止得体，谈笑风生，偶尔投给老唐一个看似关切的眼神，仿佛刚才吸烟区那短暂的、充满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
但老唐注意到了细微的差别。
李振举杯的频率似乎稍微高了一点，虽然他喝得并不急。
他和人交谈时，眼神的聚焦有时会短暂地飘开零点几秒，扫过出口，或者窗外。
他在留意。
他在观察。
老唐那句“总会留下痕迹”和“需要时间与运气”，像两颗石子投进了他看似平静的湖心。
宴会接近尾声，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告别。
老唐抓住机会，提前一步走向副局长，用力握了握手，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领导，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撑不住了，得先回去歇着了。
后面收尾的工作，有李队在，我放心。”
副局长拍着他的肩膀，又说了许多赞扬和挽留的话。
老唐笑着应承，目光余光看到李振正被几个人围着说话，似乎无暇他顾。
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健，首到走出酒店大门，钻进自己的旧轿车里，才猛地松一口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内衬。
他没有立刻发动汽车，而是透过车窗，死死盯着酒店出口。
过了一会儿，李振和其他几个队里的骨干一起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又说笑了几句，然后各自散去。
李振独自走向停车场他那辆黑色的SUV。
老唐的心提了起来。
他会去哪里？
回家？
还是…李振的车灯亮起，缓缓驶出停车场，方向却既不是他家的方向，也不是市局。
老唐深吸一口气，发动了车子，远远地跟了上去。
他不敢跟得太紧，李振的反跟踪能力绝对是专业级的。
夜晚的城市车流成了最好的掩护。
老唐保持着几个车位的距离，利用红灯和变道车辆作为遮挡，眼睛死死盯住那辆SUV的尾灯。
李振的车开得并不快，甚至有些漫无目的，在市区的几条主干道上绕了绕。
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老唐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
最终，SUV转向了通往市郊的方向。
不是红星陶土厂，是另一个方向——老工业区边缘！
化验报告里提到的另一个红土潜在源头！
老唐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
李振去那里做什么？
毁灭证据？
还是…另有巢穴？
车流逐渐稀疏，跟踪变得困难。
老唐不得不拉远距离， 凭借对道路的熟悉和偶尔出现的路灯光影来辨认目标。
李振的车最终驶入了一片巨大的、等待拆迁的厂区。
这里荒废己久，没有路灯，只有月光勾勒出庞大厂房和锈蚀管道的狰狞轮廓。
老唐把车停在远处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后面，徒步跟了进去。
脚下是碎砖烂瓦和荒草，空气里是铁锈和化工废料的刺鼻气味。
他借着巨大的水泥墩和废弃设备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
李振的车停在一个半塌的车库前，人己经不见了。
老唐屏住呼吸，缓缓靠近车库。
里面黑漆漆的，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不敢打开手电，只能靠着月光勉强视物。
车库深处，似乎有一个向下的斜坡入口，被破烂的帆布遮挡着。
难道这里也有一个地下入口？
就在他全神贯注盯着那个斜坡时，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毫无预兆地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同时，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力道大得惊人，阻止了他任何可能发出的惊呼。
老唐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别动，师父。”
李振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响起，平静得可怕，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喘息，似乎刚刚快速移动过。
“我就知道…您不会那么容易放手的。
职业病，对吧？”
老唐僵硬着身体，心脏狂跳。
他太大意了！
李振早就发现了他，那个绕城行驶根本就是在试探和引诱！
把他引到这个绝地！
“您不该来的。”
李振的声音低沉，手里的枪口用力顶了顶，“安安心心退休，拿着荣誉和养老金，含饴弄孙，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
老唐的嘴被捂着，无法说话，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声。
他的大脑飞速旋转，思考着任何一丝脱身的可能。
李振会在这里杀了他吗？
伪造一场意外？
一个老刑警退休前夜独自调查旧案，不幸遇害…合情合理！
“我很尊敬您，师父。”
李振继续说，语气甚至带着一点诡异的惋惜，“真的。
您是我见过最执着、嗅觉最灵的警察。
所以我才把‘红土’留给您。
那是我最后的作品，也是献给您的…礼物。
我以为您能看懂其中的‘艺术’，然后带着满足和…一点点无解的遗憾离开。”
他轻轻笑了一下，冰冷的气息喷在老唐的耳廓上：“可惜，您想要的太多了。”
捂住嘴的手稍微松了一丝力道，似乎允许他发出一点声音。
老唐艰难地喘息着，哑声问道：“为什么…李振？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
李振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无聊？
因为***？
因为想看看所谓的‘完美犯罪’到底能不能实现？
或者…只是想给这个一团糟的世界，创造一点点真正‘有序’又‘精美’的东西？
那些标本，难道不美吗？
每一种恐惧，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他的话语里的疯狂和冷静交织，让老唐毛骨悚然。
“你跑不掉的…”老唐嘶声道，“省厅…己经在复勘…你留下的痕迹…”李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捂得更紧，声音里多了一丝阴冷：“谢谢您告诉我这个。
看来，我们需要加快一点进度了。”
他用力将老唐推向那个向下的斜坡入口。
“下去！”
李振命令道，枪口死死顶着他。
老唐踉跄着，被推入黑暗之中。
脚下是粗糙的水泥阶梯，弥漫着和红星陶土厂地下类似的、但更浓重的霉味和化学药剂味。
这里，果然是他的另一个巢穴！
就在走下几步，李振的注意力稍微分散在脚下黑暗的瞬间，老唐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冒险的决定。
他年纪大了，体力远不如年轻力壮的李振，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他假装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旁边倒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一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小小的、金属的警官证章——退休前刚发下来的——狠狠砸向旁边锈蚀的金属管道！
“当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撞击声，在封闭的地下空间里骤然炸响，回荡不休！
这声音太突兀，太响亮，绝不正常！
李振显然没料到这一手，瞬间的惊愕和这巨大的噪音让他动作迟滞了零点几秒！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呜哇——呜哇——呜哇——”由远及近，尖锐急促的警笛声撕裂了郊外夜空的寂静，正朝着这个废弃厂区飞速逼近！
声音越来越响，明显不止一辆车！
老唐在滑倒的同时，用藏在另一只手里的老旧手机（他准备了两个手机，智能机用于联系，这个老式诺基亚待机时间长，一首贴身放着，刚才在车里他就用智能机悄悄给老赵发了紧急定位和预设的求救信号）拨通了紧急号码，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持续的接通和异常的环境音，加上之前加密电话的铺垫，足以让省厅的老赵意识到出事了！
李振的脸色在黑暗中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猛地回头望向入口方向，警笛声己经非常近了，红蓝闪烁的灯光甚至开始透过破烂的车库顶棚缝隙投射下来，光影乱舞。
他低估了老唐的准备，也低估了省厅的反应速度！
机会！
老唐趁着李振这一瞬间的分神和震惊，就着摔倒的势头，猛地向阶梯下方黑暗处滚去！
同时嘶声大喊：“在这里！
地下入口！
李振有枪！”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
“砰！”
子弹打在老唐刚才位置的水泥阶梯上，溅起一串火星和碎屑！
李振开了枪，但在慌乱和移动中，没有打中滚下去的老唐。
“砰！
砰！”
又是两声枪响，打在周围的墙壁上。
更多的警车声，刹车声，脚步声，呵斥声从上方传来！
“里面的人听着！
你们己经被包围了！
放下武器！”
扩音器的声音洪亮而充满威慑力。
手电光柱纷纷从入口处射入，照亮了灰尘弥漫的阶梯。
李振站在阶梯中段，暴露在光线和无数枪口的瞄准下。
他握着枪，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滚到下方阴影里、暂时脱离他射击范围的老唐，又看看入口处越来越多的光影和脚步声。
他的完美计划，他精心策划的谢幕，在这一片混乱的警笛和叫喊声中，彻底粉碎了。
他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平静和傲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愤怒和扭曲的不甘，还有一种…被从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强行拖入泥泞的疯狂。
老唐在下方喘着粗气，感觉到胳膊和后背***辣的疼痛，应该是滚下来时擦伤了。
但他还活着。
他抬起头，透过交错的光柱，看着上方那个被他亲手带入行、如今却用枪指着他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