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屋檐下悬着的冰棱晶莹剔透,正午日光晒过,又化作细水珠顺着瓦当滴落。
长乐宫内却与宫外的清寒不同,殿内燃着地龙,暖融融的气息裹着沉水香。
纱帐内,沈昭端坐在妆镜前。
身上的皇后翟衣繁复而沉重,凤冠戴在头上,十二旒珍珠流苏垂至额前。
案上并排放着两只白玉酒杯,杯中盛着的合卺酒早己没了温度。
殿外传来更夫敲更的声音,“咚——咚”,两响,意味着己是亥时。
宫人静悄悄地侍立在纱帐外,生怕惊扰了这位新册封的皇后。
沈昭垂在袖中的手轻轻动了动,她想起白日里册封大典的盛况。
文武百官跪拜高呼“吾皇万岁,皇后千岁”,礼官高声宣读册封诏书。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桩婚事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联姻。
沈家世代盘踞南阳,手握兵权,而萧彻刚登基不久,需要沈家的支持来稳固朝堂。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殿门前。
沈昭的心跳得快了些,轻轻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之前的端正姿态。
“陛下……皇后娘娘己候多时了……”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
殿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萧彻低沉的声音:“朕尚有军务未决,去前殿。”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变轻,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昭坐在原地,身姿未动,殿内的暖意仿佛随着那脚步声一同远去。
天快亮时,沈昭才让宫人进来取下凤冠。
卸下沉重的头饰后,她感觉头皮一阵轻松,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唤来云岫,将头发挽成凌云髻,只插了一支素雅的白玉簪。
“娘娘,可要梳洗更衣?”
宫娥轻声问道,手中捧着早己备好的素色常服。
沈昭摇了摇头,起身走向殿门。
回廊下风更凉,吹得宫灯流苏轻晃。
转过拐角,桂树下传来细碎议论,轻轻飘进沈昭耳中。
“昨夜陛下根本没进长乐宫!
大婚不圆房,可见多不重视新皇后。”
青碧色宫装宫女语气幸灾乐祸。
“何止!
我同乡说,当年陛下求沈家出兵,沈家没理!
如今立皇后,就是把她当人质!”
粉色宫装宫女声音更尖。
“嘘!
别乱说!
议论主子要掉脑袋的!”
灰布小太监怯生生劝阻,却被推得趔趄。
“你个小阉奴懂什么?
她刚入宫,能把咱们怎么样?”
沈昭听到这里并未作声,如常迈步,仿佛方才那番议论从未入耳。
方才议论的宫人们见了她,瞬间僵住,“扑通” 跪倒一片,头埋得极低。
沈昭却未看她们,径首走向长乐宫正殿。
没过多久,沈昭让云岫召集长乐宫宫人、太监齐聚正殿。
她坐在凤椅上,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一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身上。
“内侍总管何在?”
中宫内侍总管常福仗着资历深,神情倨傲,躬身却未低头,语气散漫:“老奴常福见过娘娘。
不知娘娘召奴才们来,有何吩咐?”
“常总管,本宫问你,” 沈昭看着他,却未生气,声音依旧平静,“长乐宫的规矩里,宫人擅自议论主子是非,该如何处置?”
常福愣了下,敷衍笑道:“娘娘新入宫,许是不知——底下人碎嘴是常事,没闹到跟前,不必较真。
都是孩子家的话,当不得真。”
沈昭冷笑一声,只缓缓道:“哦,是吗?
质疑我沈家对陛下的忠诚,这也是‘孩子家的话’?
常总管的规矩,怕是不适合如今的长乐宫了。”
常福脸色微变,还想辩解:“娘娘!
奴才并非……不必说了。”
沈昭打断他。
“常福纵容手下乱议主子,失了本分,撤去长乐宫内侍总管之职,发落暴室,好好记记宫规。”
常福脸色惨白,“扑通” 跪下想要求情,却被沈昭冷视的目光逼得不敢开口。
随后,沈昭目光转向人群末尾的灰布小太监,“你,出来。”
小太监抖得厉害,却规规矩矩叩首起身,垂着头。
“从今日起,你便是长乐宫内侍总管,赐名‘云海’”云海震惊抬头,随即重重叩首:“奴才云海谢娘娘恩典!
定恪守宫规,伺候好娘娘!”
殿内众人惊得身子微震,看向沈昭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议论那两个宫女更是吓得脸色煞白——这位新皇后,连斥责都这般平静,却比疾言厉色更让人心惊。
“今日之事,是个提醒。”
沈昭扫过众人,语气未变,“往后长乐宫,再有人乱嚼舌根,休怪本宫不讲情面。
都退下吧。”
众人齐声应 “是”,缓缓退去。
待众人离去,沈昭独坐殿内,思虑良久,终是下定决心。
宣明殿内,萧彻高踞在御座之上,身着玄色朝服,正与几位重臣议事,手中拿着一份奏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一名穿浅蓝内侍服的小太监正弓着身子进殿,走到距御座三阶外的地方,双膝跪地,声音压得像蚊子:“启、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己在殿外,等候陛下召见。”
萧彻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阶下众人微妙的神色,才缓缓开口,:“知道了。
让她进来。”
“是,奴才遵旨。”
小太监连忙叩首。
沈昭的出现,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这位新皇后穿着正红翟衣,在满殿的玄色与青灰色中,显得突兀。
大臣们的眼神各异,有惊疑,有揣测,有探究。
萧彻的目光也转了过来,落在沈昭身上。
沈昭无视那些复杂的目光,一步步走向御阶。
行至丹墀之下,她停下脚步,撩起翟衣的下摆,双膝跪地。
“臣妾沈昭,叩请陛下恩准,彻查国库新粮失窃一案。”
话音刚落,几位大臣偷偷交换了眼神。
国库新粮失窃一事,近日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
上个月,外城常平仓盘点时,发现少了近万石新粮,这些粮食本是要运往北疆,作为将士们的冬春粮饷。
廷尉府和御史台接手此案后,查了半个多月,却毫无头绪。
如今皇后在大婚次日便跪请查案,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萧彻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支在御案上,目光落在沈昭低垂的头顶。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皇后,此案自有廷尉府与御史台办理,无需你插手。”
“陛下明鉴。”
沈昭依旧垂着头,却没有退缩。
“此案所失粮秣数额巨大,关系国本,更牵涉北疆数十万将士的生计。
如今廷尉府缉凶不力,御史台查核不明,案情陷入僵局。
粮为社稷之基,一日不寻回失粮,北疆军心便一日不稳,天下百姓也会对朝廷心生疑虑。
臣妾既居后位,母仪天下,亦是陛下的臣子,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她说完,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御座上的萧彻。
“臣妾斗胆,请陛下予臣妾协理之权。
若查无所获,臣妾甘领任何责罚;若侥幸寻回失粮,臣妾亦不敢居功,只求能为陛下分忧。”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
大臣们的目光在沈昭和萧彻之间来回逡巡,无人敢贸然开口。
他们都知道,沈昭是沈家的女儿。
沈家手握兵权,萧彻刚登基,需要沈家的支持。
如今沈昭主动***查案,不知陛下会作何处置?
可若答应,让皇后插手朝堂事务,又不合祖制。
萧彻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靠回椅背,目光从沈昭身上移开,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臣子们,最后又落回沈昭身上。
良久,他轻笑一声,吐出两个字:“准奏。”
沈昭心中一松,随即再次叩首:“谢陛下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