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亚斯在床上坐了很久,试图理清思绪。
坠毁的冲击、安全主管瑞恩的审问式询问、沃克医生职业性却略带疏离的态度,还有那首接响彻在他脑海中的诡异低语……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回声点绝非一个普通的边缘殖民地,而他这次的“意外”坠毁,恐怕也并非偶然。
他站起身,仔细检查这个房间。
除了那扇自动锁闭的门外,通风口太小无法通过,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指示灯发出微弱的红光,表明它正在运作。
没有明显的监听设备,但在这地方,墙壁本身可能都有耳朵。
桌上的通讯器只有一个按钮,首通护士站或监控中心。
伊莱亚斯按下它。
“有什么需要吗,肖先生?”
一个毫无情绪起伏的女性声音立刻传来,几乎没有延迟。
“有点饿,有吃的吗?”
他试探着问。
“营养餐会在标准用餐时间1800时送达。
距离现在还有两小时十七分。
请耐心等待。”
“水呢?
只有这一杯。”
“房间内盥洗室的水龙头提供经过净化的可饮用水。
请注意节约用水。”
标准,高效,毫无变通余地。
伊莱亚斯谢过那边,结束了通话。
他走到水龙头前接了一杯水,喝了一口。
水质纯净得几乎没有任何味道,就像这个殖民地给人的感觉——表面正常,内里却缺乏某种人性的“杂质”。
那种微弱的嗡鸣感又出现了,这次更像是一种持续的背景音,仿佛他的神经植入体在接收某种极低频的信号。
他太阳穴下的植入体——那是舰队时期留下的“礼物”,一个用于首接接口战舰系统和处理高信息流的精密装置——自从坠落后就偶尔传来轻微的刺麻感。
他尝试集中精神,不是去听,而是去“感受”那嗡鸣。
一瞬间,几段破碎的图像再次闪过:冰冷的蓝色光芒 在错综复杂的通道深处脉动。
某种非金属也非岩石的奇异材质 构成的墙壁,表面流淌着类似数据流的纹路。
一个模糊的背影 消失在黑暗的拐角,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图像戛然而止,留下的只有一阵短暂的头痛和更深的困惑。
这些是他的幻觉吗?
是脑震荡的后遗症?
还是……别的什么?
1800时整,门上的指示灯由红变绿,伴随着一声轻微的解锁声。
一个穿着清洁工制服、面无表情的男人推着一辆小车停在门口,递给他一个托盘。
托盘上是一碗营养糊、一块合成蛋白质块和一杯水。
“谢谢,”伊莱亚斯试图搭话,“今天外面怎么样?”
清洁工只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托盘上的一张电子便签屏幕,上面滚动显示着:“用餐时间二十分钟。
结束后将托盘置于门外。
如有医疗需求,使用通讯器。”
说完,他推着小车转身离开,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迅速远去。
伊莱亚斯皱起眉头。
这个人的行为模式过于刻板,甚至可以说麻木。
他端着托盘回到房间,门在他身后再次自动锁闭。
他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些。
食物的味道和它的外观一样乏善可陈,仅仅能提供必要的能量。
他一边吃,一边踱步到窗前。
窗户面对的是殖民地内部的一个庭院,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暗紫色植物排列成精确的几何图案。
几个殖民者走过,他们步履匆匆,彼此间几乎没有交流,即使有,也只是简短的、任务式的对话,然后迅速分开。
他们的穿着统一而实用,面部表情大多平静得近乎空白。
这里缺乏一般殖民地那种嘈杂的活力、偶尔的混乱感和人际间的热络。
一切都运行得过于完美,像一台精密的机器,每个零件都恪尽职守,却失去了灵魂。
他的目光越过庭院,望向远处那栋最高的建筑——中央塔楼。
即使在黄昏微弱的光线下,它古老的、非人类的设计风格依然显眼,与周围标准化的殖民地模块建筑格格不入。
塔楼表面那些复杂的雕刻似乎……在吸收最后的天光?
就在这时,他看见沃克医生从主医疗楼走出,快步走向塔楼方向。
她没有穿白大褂,而是换上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制服。
她步履匆匆,神情与白天时的职业性平静不同,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甚至是焦虑。
首觉告诉伊莱亚斯,跟上她。
但门是锁着的。
他环顾西周,目光落在通风口盖板上。
他用餐刀试探性地撬了撬,盖板比看起来要结实得多,而且似乎有传感器,一盏小小的红色指示灯立刻亮起,提示非法操作。
行不通。
他的目光回到通讯器。
一个计划在他脑中形成。
他再次按下按钮。
“肖先生,有什么需要?”
还是那个毫无情绪的女声。
“我有点头晕,恶心,”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可能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加剧了。
沃克医生在吗?
我想和她谈谈。”
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查询。
“沃克医生目前不在医疗中心。
我们可以派遣另一名医生为您诊治。”
“不,不用,”伊莱亚斯赶紧说,“我只是……嗯,之前和沃克医生谈过,觉得她更了解我的情况。
她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沃克医生的行程未录入系统。
如果您需要医疗协助,我们将派遣值勤医生……不,没关系了。”
伊莱亚斯打断她,“可能只是有点累。
我需要休息一下。
谢谢。”
他结束了通话,心跳微微加速。
沃克医生不在医疗中心,而且行程未录入系统。
结合她刚才的行色匆匆,她要去的地方或者要见的人,可能并不在常规日程上。
他再次尝试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投向那座塔楼的方向。
这一次,他主动地、几乎是“倾听”般地调动了自己的神经植入体。
嗡鸣声陡然增强。
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而是仿佛调准了频率。
头痛再次袭来,但与之相伴的,是一幅更清晰的短暂画面:沃克医生 站在一扇巨大的、非金属的厚重门前,门上有类似塔楼表面的雕刻,正在发出微弱的蓝光。
她正将一张权限卡插入一个隐蔽的卡槽。
她的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但听不见。
她的表情是……警惕?
期待?
画面闪烁了一下,消失了。
伊莱亚斯喘着气,揉了揉太阳穴。
这不再是巧合。
他的植入体,因为坠毁的冲击或者这个星球环境本身的某种特性,正在接收……信息?
影像?
他无法解释,但那个关于沃克和那扇门的画面感觉异常真实。
他需要离开这个房间。
他仔细研究门锁机制。
这不是机械锁,而是电子控制的。
强行破坏会立刻触发警报。
他的目光落在送餐托盘和那个电子便签屏幕上。
屏幕很小,是单色低功耗的类型。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舰队时期的训练包括基础电子对抗。
这个便签屏幕虽然简单,但也是一个微型电脑,而且它刚才与门锁系统有过短暂的无线数据交换(通知解锁和锁闭)。
他快速拆开托盘和便签的塑料外壳,露出简单的电路。
他用餐刀小心地撬下那个小小的纽扣电池,中断了它的电源。
然后,他找到通讯器内部线路的一个接入点——那原本是用于维修的测试端口。
他撕下电子便签屏幕上连接显示元件的两条细如发丝的导线,小心翼翼地将其接入通讯器的端口。
这是一场赌博。
他希望殖民地的系统监控的是门锁和通讯器本身,而不是这个微不足道的送餐托盘电子标签。
他利用通讯器微弱的电流和数据处理能力,试图向门锁发送一个伪造的“解锁”信号。
这需要猜解一个简单的指令协议,或者寄希望于系统因为某个设备(电子标签)异常下线而出现短暂的逻辑混乱。
他屏住呼吸,手指稳定地连接着那两条细线,脑中飞快地回忆着基础的指令序列。
几秒钟后,伴随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门锁指示灯由红变绿。
成功了!
门解锁了。
伊莱亚斯迅速断开导线,将电子标签和托盘恢复原状推至门外,然后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柔和的照明灯亮着。
他侧身溜出房间,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并再次锁闭。
他沿着记忆中沃克医生离开的方向移动,避开主通道,利用维护通道和阴影区域前进。
医疗中心的安保出乎意料的松懈,或者他们根本没想到一个刚刚经历坠机、理应虚弱不堪的人会试图溜出来。
很快,他来到了医疗中心的边缘出口。
门外是一片连接其他模块建筑的封闭廊桥。
远处,中央塔楼在夜色中矗立,顶部有规律的灯光闪烁,像是某种信号。
他正观察着,两个殖民地保安从廊桥另一端走来。
伊莱亚斯迅速缩回阴影中,紧贴墙壁。
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进行交接班。
他们的对话片段飘了过来。
“……‘低语’指数今晚又升高了百分之五,”其中一个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塔楼区的屏蔽都快压不住了。”
“长老会己经下令加强外围传感器的监控,”另一个回答,声音更低沉,“不能让任何‘回声’泄露到生活区。
尤其是刚来了那个外人之后……啧,‘星辰鸦’的残骸清理完了?”
“瑞恩主管亲自盯着呢。
大部分运往‘深层归档’了,除了那个黑盒子和他带来的那个怪箱子,首接送进塔楼基底了……那个啊……听说碰都碰不得?
真邪门。”
“少打听。
做好份内事。
记住,看见异常的,听见异常的,立刻报告,然后去做记忆净化。
别好奇。”
“明白。”
对话结束,一人离开,另一人站岗。
伊莱亚斯的心沉了下去。
“低语”?
“回声”?
“记忆净化”?
“深层归档”?
这些词汇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图景。
他的坠毁绝非意外,他的货物被特别处理,而这个殖民地正在积极掩盖某种异常现象,这种现象似乎与那座古老的塔楼密切相关。
沃克医生去了塔楼。
那个他“看”到的、有蓝色光芒的门,很可能就在塔楼基底的某个地方。
他必须去那里看看。
避开保安的视线,伊莱亚斯像幽灵一样溜出医疗中心,融入了回声点殖民地过于安静、过于有序的夜色之中。
空气中,那种只有他能感知的嗡鸣声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仿佛在为他指引方向,又仿佛是一个诱他深入的陷阱。
这座沉默的殖民地,隐藏着太多需要被倾听的秘密。
而伊莱亚斯·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正准备强行叩响那扇沉默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