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虽地处江南,但初春的寒意依旧料峭,夹杂着潮湿的气息,无声地渗入紫禁城的红墙黄瓦。
对于婴儿而言,这种季节交替最为难熬。
或许是开国大典那日受了些风寒,或许是灵魂与身体尚未完全契合的排斥反应,朱橚病倒了。
起先只是几声咳嗽,乳母和宫女并未太在意,只当是小儿寻常不适,喂了些温热的蜂蜜水。
但病情却在夜间骤然加剧。
朱橚的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细弱的哮鸣音,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开始拒绝吃奶,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偶尔因呼吸不畅而惊厥般抽动一下。
坤宁宫顿时乱作一团。
乳母和宫女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御药局的太监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诊脉后脸色发白,说是“小儿肺风痰喘”,症候颇凶。
一剂剂汤药煎好,小心翼翼地撬开朱橚的牙关灌下去,却似乎收效甚微。
马皇后彻底失了方寸。
她日夜不眠地守在榻前,亲自用温水为朱橚擦拭身体降温,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那个在战场上都能镇定自若、协助朱元璋管理军务的坚强女性,在幼子的病榻前,脆弱得如同寻常妇人。
“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她握着朱橚滚烫的小手,声音哽咽,“若是小五有个好歹,我……娘娘保重凤体!”
云奇姑姑含泪劝慰,“五殿下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朱元璋闻讯也匆匆赶来。
他下朝后连衮服都未换,带着一身朝堂上的肃杀之气踏入偏殿。
看到榻上气息奄奄的幼子和憔悴不堪的发妻,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御医呢!
都是废物吗?!”
他低声咆哮,如同困兽,震得殿内宫人将头埋得更低,“连个孩子都治不好!
咱要你们何用!”
负责诊治的老太医匍匐在地,冷汗涔涔:“陛下息怒!
五殿下此症来得急猛,臣等己用了最好的方剂,只是……只是殿下实在太过幼小,药石之力,有时……有时……有时什么?”
朱元璋的目光冷得能冻死人,“治不好,你们统统给咱的皇子陪葬!”
这话一出,满殿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恐惧如同实质,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朱橚,意识却在高热和昏沉中浮浮沉沉。
作为医生,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得了急性喉气管支气管炎,伴有明显喉梗阻和肺部感染。
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没有雾化、没有静脉输液的时代,对于一個婴儿,这确实是能要命的急症。
御医用的方剂(无非是些麻黄、杏仁、甘草、石膏等宣肺平喘清热之药)思路大致没错,但力度和针对性远远不够。
缺氧……需要保持气道通畅……需要抗感染…… 职业的本能在他脑中疯狂呼喊,但他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剧烈的窒息感一阵阵袭来,伴随着身体的高热和酸痛,这种无力感几乎让他绝望。
同时,他也能模糊地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母亲悲伤的哭泣,父亲暴怒的威胁,宫人绝望的恐惧……这一切都像针一样刺着他。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拼命集中残存的意识,对抗着病魔的吞噬。
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娘亲……大哥……就在他感觉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淹没时,一阵清亮而急促的铃铛声,伴随着有些莽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娘娘!
娘娘!
刘院使来了!
刘院使从宫外请回来了!”
一個小太监尖着嗓子,连滚带爬地进来禀报。
只见一位须发皆白,身着六品御医官袍,但风尘仆仆的老者,在一个小药童的搀扶下,快步走入殿内。
他甚至来不及向皇帝皇后行全礼,只匆匆一揖,便疾步到榻前。
“陛下,娘娘,容老臣先诊视殿下!”
老者声音沉稳,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场。
此人正是太医院院使刘纯,医术精湛,尤擅儿科,在民间极负盛名。
开国大典前后,他恰因老家琐事告假离京,这是刚被快马加鞭追回来的。
朱元璋立刻挥手让其他人退开:“快!
刘爱卿,务必救活咱的皇子!”
刘纯凝神静气,三指搭在朱橚纤细的手腕上,又仔细查看了他的面色、口唇、指甲,倾听呼吸音。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殿下并非单纯肺风痰喘,”刘纯沉声道,“乃外感风寒,内蕴痰热,闭塞肺窍,兼有阴伤之象。
先前之方,宣散有余,清化不足,且殿下年幼,不堪药力之猛。”
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一套细长的银针:“老臣需先以金针渡穴,缓解喉闭,再行用药。
请取葱白、生姜、淡豆豉,急煎浓汤,候用!”
针尖在烛火下闪过寒光。
马皇后紧张地捂住了嘴。
朱橚感觉到细微的刺痛感传入几个穴位(依稀能辨认出是少商、商阳等放血泻热之穴),随后,一股清凉的气息似乎顺着针尖导入,让他火烧火燎的喉咙和胸腔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但至关重要的缓解。
紧接着,又有几针刺入其他穴位,似乎意在激发他自身的元气。
刘纯的手法极快极稳,显然经验老道。
行针之后,朱橚的呼吸虽然依旧困难,但那种濒死的窒息感稍稍减轻了一些。
这时,葱姜豉汤也煎好了。
刘纯亲自试了温度,然后示意乳母小心地将朱橚抱起来一些,用一个小小的玉匙,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汤汁润进他的唇缝。
这汤并非药物,而是食疗方,辛温通阳,发表散寒,药性平和,正适合此刻虚不受补的朱橚。
或许是金针起了效,或许是这温和的汤水补充了水分和一丝能量,又或许是刘纯的到来带来了强烈的心理暗示,朱橚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求生的本能被彻底激发。
他努力地吞咽着。
一滴,两滴……殿内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小小的婴儿。
终于,在灌下小半碗汤后,朱橚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却清晰可闻的吞咽声,随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一小口粘稠的痰液。
呼吸,瞬间通畅了不少!
“好了!
咳出来了!”
马皇后喜极而泣,几乎要软倒在地,被云奇赶紧扶住。
朱元璋紧绷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一丝,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看向刘纯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赏:“刘爱卿,有功!”
刘纯不敢居功,连声道:“陛下谬赞,是殿下自身根基深厚,天命所归。
老臣再开一剂清热化痰、益气生津的方子,药量需极轻,徐徐图之,或可转危为安。”
接下来的几天,朱橚在刘纯的精心调理和马皇后不眠不休的照料下,病情一天天好转。
高热渐退,呼吸平稳,也开始重新吃奶。
这场大病,几乎去了他半条命,但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机遇”。
首先,经过此事,他在马皇后心中的分量无疑更重了。
那份失而复得的庆幸,让马皇后对他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坤宁宫上下更是将他视若眼珠,但凡他稍有不适,便是如临大敌。
这为他后续的“纨绔”行为和某些特殊要求,提供了绝佳的保护伞。
其次,朱元璋虽然嘴上没再多说,但显然也松了口气。
他对刘纯大加赏赐,对太医院的怒气也消了。
对于朱橚,那种审视的目光似乎短暂地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纯粹的父爱所取代(尽管依旧短暂而克制)。
他甚至特许刘纯每隔几日便入宫为朱橚请脉调理,首至康复。
最重要的是,这场病,让朱橚得以名正言顺地、更加细致地观察坤宁宫乃至整个宫廷的人员构成。
他躺在床上,假装昏睡或玩耍,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响,眼睛观察着每一个进出偏殿的人。
他注意到那个冒失闯进来报信的小太监,大约十一二岁年纪,眉眼灵活,但似乎不太得宠,总是干些跑腿传话的粗活,偶尔还会因为手脚慢些被大太监呵斥。
他叫小柱子,是河南逃难来的孤儿,被净身送进宫没多久。
他注意到一个负责打扫庭院的小宫女,总是怯生生的,有一次差点被管事嬷嬷以打扫不净为由责打,是云奇姑姑偶然看见,说了句“殿下病着,需安静”,才让她免于处罚。
她看向云奇和皇后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他还注意到,刘纯带来的那个小药童,约莫***岁,异常沉默寡言,但眼神清澈专注,在学习辨认药材和研磨时,极其认真,手指灵巧。
刘纯偶尔会低声指点他几句,态度颇为慈和,似是祖孙。
听宫女窃窃私语,这药童也是刘院使在战乱中捡到的孤儿,带在身边学艺。
孤儿……边缘人……有专业技能……渴望机会……朱橚的心脏怦怦首跳。
这些,都是潜在的“夜枭”胚子!
但他不能急。
他只是一个刚刚病愈的婴儿。
任何超出常理的关注和互动,都会引来怀疑。
他需要等待,需要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契机。
这个机会,在他病愈后约半个月,悄然到来。
那日天气晴好,马皇后怕他闷坏了,特许乳母抱他到殿外廊下晒晒太阳。
朱橚假装对廊檐下挂着的鸟笼产生了兴趣,咿咿呀呀地伸着手要去够。
乳母和宫女们笑着逗他玩,稍稍放松了警惕。
就在这时,那个叫小柱子的小太监,正抱着一摞刚浆洗好的衣物匆匆走过庭院,许是地面湿滑,又或是摞得太高挡住了视线,他脚下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怀里的衣物散落一地,好几件还沾上了泥水。
“作死的小猢狲!”
负责管理低等内侍的大太监王公公恰好看见,顿时竖起眉毛,尖声骂了起来,“毛手毛脚的东西!
这些都是主子们的衣物,弄脏了你有几个脑袋赔?!
还不快滚起来!”
小柱子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捡拾衣物,越是惊慌就越是出错,差点又把捡起来的衣服掉地上。
王公公气得上前就要踹他。
这一切,都被廊下的朱橚看在眼里。
就是现在!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响亮而急促,仿佛受了极大惊吓。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
乳母连忙拍哄:“哦哦哦,殿下不哭,不哭,是被吓到了吗?”
马皇后也被哭声惊动,从殿内走出:“怎么回事?
小五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王公公吓得赶紧收回脚,躬身赔笑:“回娘娘,是这小奴才笨手笨脚摔了跤,惊扰了殿下,奴婢这就把他拖下去重重责罚!”
小柱子瘫跪在地,浑身发抖。
朱橚哭得更凶了,小手指却似乎无意地指向小柱子摔倒的那个方向,嘴里含糊地喊着:“啪……怕……”马皇后皱起眉头。
她先是从乳母手中接过朱橚,温柔地安抚着,然后看了一眼跪地的小柱子和散落的衣物,叹了口气:“罢了,他也不是故意的。
今日小五病体初愈,见不得这些喊打喊杀的。
收拾干净,下次小心些便是。”
王公公连忙称是。
小柱子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谢娘娘恩典!
谢娘娘恩典!”
马皇后抱着朱橚转身回殿,经过小柱子身边时,朱橚的哭声渐渐止歇,似乎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
无人注意到,婴儿清澈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算计。
当夜,朱橚借着“白日受惊,夜间不安”的由头(他只需稍微表现出一点烦躁不安,坤宁宫上下便紧张万分),哼哼唧唧不肯睡。
马皇后心疼,便让云奇去查查白日里那个惊驾的小太监,是不是处罚得太轻了,或是命硬冲撞了什么。
云奇调查后回禀:“娘娘,那小柱子就是个没根脚的笨小子,今日确实是不小心。
奴婢己敲打过他了。
若娘娘不放心,不如将他调去北边三所那边做些粗重杂役,离坤宁宫远些便是。”
北三所是宫里较为偏僻冷清的地方,近乎冷宫。
马皇后沉吟片刻,却道:“罢了,既是无心之失,调去那么远倒像是重罚了。
我看小五白日里似乎……也没那么怕他。
就让他还在原处当差吧,告诉王公公,以后不必让他靠近正殿便是。”
云奇应下:“娘娘仁慈。”
这个决定,看似平淡无奇,却完全符合马皇后一贯宽厚待下的风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只有朱橚知道,他为自己未来的第一个“影子”,争取到了一个留在相对核心区域、却又不会太引人注目的位置。
小柱子,这个无人在意的小太监,如同一颗被轻轻拨动的棋子,落在了朱橚精心构思的棋盘之上第一个模糊的格点。
病弱的身体是完美的掩护,婴儿的啼哭是最佳的武器。
暗夜之枭,发出了第一声无人察觉的啼鸣。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