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粘在窗外的香樟树叶间,没完没了,和讲台上数学老师拖长了音的公式符号搅在一起,成了夏日里最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
我却很清醒。
视线范围内,是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微微弓着,校服衬衫的领子挺括,露出一段晒成麦色的脖颈。
还有,他偶尔因为思考而轻轻蹙起的眉头,手指间转得飞快的水笔,以及——当他转过身来时,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
“林晞,这道题,”许知远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干净的沙哑,他捏着卷子的一角把它放到我桌上,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老师刚才讲的这种方法,辅助线是怎么添的?
我没太跟上。”
纸张窸窣。
我的目光飞快地从他脸上掠过,心跳没出息地快了半拍。
阳光正好从他侧后方打过来,给他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尤其那低垂着的、随着他视线落在题目上而轻轻颤动的睫毛,在光线下闪着细碎又明亮的光点,像某种小心翼翼的触碰,落在心尖最软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拿起尺笔,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道令人头疼的几何题上,指尖点着图形:“嗯…好像是连接AC和BD,过点E作这条延长线的平行线……”他靠得近了些,发梢有很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我能清晰地看见他太阳穴旁边那颗极小的痣。
讲台上老师还在重复要点,窗外的蝉鸣一刻不停,但这一切都仿佛被隔在了玻璃罩子外,我的全世界只剩下眼前这道题,和他清浅的呼吸声。
“哦——懂了!”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微微弯下去,那点细碎的光在他睫毛上跳跃得更欢快了,“谢了,林晞。”
他拿着卷子转回去,背影重新占据了我课桌前的全部视野。
我低下头,无声地吸了口气,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写下一连串毫无意义的线条,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悄然加速的心跳,需要多久才能平复。
这样的转身,一天里会有很多次。
问一道题,借半块橡皮,或者只是单纯地回过头来,随口说一句“下节是体育课吧”,都能让我心底那点晦暗不明的心事,像遇了水的墨点,一点点泅开,弥漫成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
我的高中时代,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转身与回眸里,被细碎地点亮。
时间推着所有人往前跑,黑板角落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从三位数锐减到两位数,最后变成个位数。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试卷油墨和风油精混合的、独属于夏天的焦灼味道。
最后一天,讲台上的老师说着鼓励和告别的话,声音有些感性的哽咽。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躁动又伤感的情绪。
有人忙着写同学录,有人抱着厚厚的习题册互赠签名,有人红着眼眶小声约定未来的城市。
许知远就是在这一片略显嘈杂的喧闹里,又一次转过身来。
他胳膊肘搭在我摞得高高的复习资料上,眼里有明亮的光在跳动,是终于要挣脱束缚、奔向自由的轻快。
他笑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问:“林晞,打算去哪所大学?”
我的心跳猝然漏跳一拍,手下意识地将桌面上那张折了好几道的志愿表复印件飞快地往课本底下塞了塞。
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那上面,从一本到专科,每一个院校代码,每一个专业名称,都和他几天前 随意提过的、他理想中的志愿清单,一模一样。
我垂着眼,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努力装得轻松自然,甚至还耸了下肩:“还没太想好呢。
等分数出来再说吧。”
“也是。”
他点点头,似乎并未起疑,转而聊起别的,“听说今年数学挺难的?”
我含糊地应着,手心却微微出了汗。
那份被我藏起来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我怕一说出来,那点小心翼翼维护了整整三年的默契和平静,就会像阳光下的肥皂泡,“啪”一声,碎裂得无影无踪。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
我选择了最安全,也最懦弱的方式。
毕业典礼,散伙饭,然后各奔东西。
我没有特意去打听许知远的消息,只是从别人零星的动态里,拼凑出他去了南方一所不错的大学,并非他最初理想中的那两所顶尖学府。
而我,兜兜转转,去了从未想过的北方,在那所志愿表上排在最前列、原本是为他而填的学府里,开始了全新的、没有他的生活。
起初的日子,会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后悔攫住。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那张己经边角磨损的志愿表复印件,对着台灯反复地看。
那一个个墨印的字,像一个个沉默的嘲笑。
如果当时说了呢?
如果当时勇敢一点,问一句“你呢”,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时间是最强大的稀释剂。
七年,足够一个少年褪去青涩,足够一座城市变得熟悉,也足够让一场盛大又无声的暗恋,沉淀为心底一层不起眼的沙砾。
只是偶尔,在听到某个相似的名字,看到某个相似的背影,或者被北方干燥的风吹得眯起眼时,那层沙砾会被风拂开,露出底下依旧鲜活的、关于那个阳光午后和细碎睫毛光的记忆。
然后,是七年后的同学会。
组织者在群里吆喝了很久,地点定在一家装修精致的餐厅包间。
我犹豫再三,还是去了。
包间里灯光璀璨,人声鼎沸。
当年穿着宽大校服的少年少女,如今大多换了笔挺的西装和精致的裙装,言谈间夹杂着房子、车子、孩子的话题。
陌生的寒暄,夸张的笑闹,空气里混合着菜肴的香气和酒精的味道。
门被推开的时候,带来了外面走廊的一丝凉气。
许知远走了进来。
时间待他不薄,褪去了少年的单薄,增添了青年的沉稳,轮廓更加清晰,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的那点柔和没变。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很不争气地,又一次遵循了古老的记忆。
然而视线微微偏转,就落在他身边那个挽着他手臂的女子身上。
她穿着得体的小礼裙,妆容精致,笑容明艳,正侧头和他低声说着什么,姿态亲昵自然。
有人起哄:“哟,许总来了!
还带了家属!
不够意思啊,现在才公开?”
许知远笑着摆手,那笑容里有种熟悉的、让人舒适的温和:“现在介绍也不晚。
这是我未婚妻,苏晚。”
“未婚妻”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在我心湖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我原本,也没期待什么,不是吗?
他们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敬过来,接受着众人的调侃和祝福。
终于,到了我们这一桌。
寒暄,碰杯,说些“好久不见”、“越来越漂亮”、“在哪高就”的场面话。
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许知远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和好奇:“林晞,好久不见。
听说…你后来去了北大?”
我点头,弯了弯嘴角:“嗯,运气好。”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点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感慨,随口问道:“对了,当年你不是说还没想好志愿?
怎么最后去了北大?
我以为…你会去复旦之类的。”
他的语气里,真的只是老同学多年后想起一点过往琐事的好奇,甚至带着一点“世界真小命运真奇妙”的调侃。
我的心像是被极细的针尖轻轻扎了一下,细微的刺痛蔓延开。
为什么?
那深埋心底的理由,几乎要冲破七年时光的封印,从喉咙里涌出来。
就在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瞬间。
他身旁那位一首微笑着的未婚妻苏晚,突然轻轻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得自然又亲昵,手臂更紧地挽住了许知远,仰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娇嗔和戏谑,声音不大,但足够我们这一小圈人听得清清楚楚:“你还说呢?
知远,你忘了自己当年干的好事了?
临到交表前非闹着要把第一志愿从复旦改成北大,说是要冲一下梦想不留遗憾,结果分数差了一点,滑档到第二志愿去了,为此郁闷了整个暑假,都快自闭了,要不是我……”她后面的话,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模糊不清。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万籁俱寂。
只有“改成北大”、“滑档”、“郁闷了整个暑假”这几个锋利的碎片,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狠狠地楔进我的耳朵里,砸在我的心口上。
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颤。
杯中暗红色的液体剧烈地晃动起来,差点泼洒出来。
冰凉的玻璃杯壁,瞬间吸走了指尖所有的温度,冷得刺骨。
我猛地抬头,看向许知远。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像是某个精心维护了很久的秘密突然被当众掀开了一角,但很快便被无奈的笑意覆盖。
他看了苏晚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点责怪,但更多的是一种熟稔的包容,他摇摇头,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早己过去的、无足轻重的小事:“咳,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还提它干嘛。
年少轻狂,不懂事罢了。”
……年少轻狂。
……不懂事。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那段我以为是独自兵荒马乱的青春里,他也曾怀揣过一模一样的心事。
我们曾经站在同一道选择题前,手里握着相同的答案。
却因为同样的怯懦,同样的犹豫,同样害怕被拒绝的沉默,在各自的世界里,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迂回、最胆怯的那条路。
然后,阴错阳差。
然后,擦肩而过。
餐厅包厢里的喧闹声、笑声、碰杯声、交谈声,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又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最终化作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非常艰难地、非常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我知道我必须笑,必须维持这恰到好处的、老同学久别重逢应有的表情管理。
酒杯在我指间变得沉重而冰凉,那里面晃动的液体,像极了此刻在我胸腔里肆意冲撞却又无处可去的情绪。
我把它握得那么紧,指节都泛了白,生怕一丝一毫的颤抖都会泄露天机。
“是啊,”我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得不可思议,甚至带着一丝轻快的附和,完美地融入了周遭的氛围,“那时候……都不太懂事。”
我的话像是扔进深井里的一颗小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回响,迅速被席间新的话题所淹没。
有人提起某位没来的老师近况,有人张罗着下一场去KTV,许知远笑着应和,他的未婚妻苏晚依旧温柔地挽着他,姿态亲昵。
没有人注意到我短暂的失态,没有人听见我那颗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海啸的心,正在废墟之上徒劳地重建平静的假象。
他们相携着走向下一桌,背影淹没在灯光与笑声里。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然后,我缓缓地、缓缓地将杯中酒饮尽。
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像一道滚烫的火焰,一路烧灼到胃里,留下空洞而辛辣的余味。
聚餐终于散场,人群熙熙攘攘地往外走。
夜的凉气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一些包厢里带来的窒闷。
我婉拒了去KTV的邀请,独自走向路边准备打车。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林晞。”
我顿住脚步,却没有立刻回头。
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的冷意灌入肺腑,让我清醒了几分。
然后,我才转过身。
许知远站在几步开外,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苏晚不在他身边,大概是在和别的同学道别。
就我们两个人,短暂地停留在喧嚣过后的寂静里。
他走上前来,脸上的表情在路灯下有些模糊不清,但那点温和的底色没变。
“好久没见了,刚才也没好好聊几句。”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在酒桌上低沉了一些,“你……这几年怎么样?”
“挺好的。”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过分轻快的语调回答,“工作生活都还算顺利。
你呢?”
“我也就那样,老样子。”
他笑了笑,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
短暂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像一条悄然涨潮的河流。
那未被说出口的往事,在那沉默里无声地膨胀。
最终,他只是说:“那就好。
……以后常联系。”
我知道,这只是一句客套话。
像毕业时写在校服上的“前程似锦”,像散伙饭桌上的“以后一定聚”,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也注定不会实现。
“好啊。”
我笑着点头,同样客套地回应,“保持联系。”
车来了。
我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他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车辆平稳地驶入夜色。
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飞速向后掠去,像一场模糊不清的旧梦。
我靠在微凉的车窗上,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忽然想起高三那个普通的晚自习课间,教室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整栋教学楼爆发出一阵混合着兴奋和惊慌的喧哗。
黑暗里,我听见前方传来他转过身来的窸窣声。
然后,一只温和的手短暂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我放在桌角的手背。
只有一下。
很快,非常快。
他的手心很暖。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跳得像要挣脱胸膛。
几秒钟后,应急灯亮了,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教室朦胧的轮廓。
他早己转回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也低下头,假装继续看书,只有手背上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温度,灼热得惊人。
那大概是我们之间,最近最近的距离。
后来才知道,那场停电,不过是因为电路老化,跳闸了。
维修工人合上闸,一切便恢复如常。
就像我们。
曾经有过那样一次接近的机会,只是命运轻轻拨动了一下它的开关,于是所有的可能,瞬间熄灭。
永不复明。
车窗外的灯光流窜成一条条斑斓的线,像无法回溯的时间。
出租车无声地滑行在夜色里,将那个灯火通明的餐厅、那个路灯下的人影,以及所有喧嚣和沉默,都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我闭上眼。
原来我们曾经怀揣过一模一样的心事,却又在同样的沉默中,擦肩而过。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