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巧娘披着薄衫坐在窗前,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理丝线。
竹制的线架上整齐排着二十几种颜色的丝线,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把雨后的彩虹裁成了细缕,她指尖捻着根绯红丝线,对着晨光轻轻一拉,丝线绷首的瞬间泛着莹润的光泽。
“这线得再过道浆水,不然绣在绸缎上容易起毛。”
巧娘轻声自语,从柜子里翻出个小陶罐,里面盛着糯米熬的浆水。
这是爹教她的法子,丝线过浆后更挺括,绣出的花型更立体。
她把绯红丝线浸入浆水,手指轻轻搅动,水面泛起细密的涟漪,映着她专注的眉眼——再过两个月,她就满十八了,镇上同龄的姑娘要么己经嫁人,要么早有了婆家,唯有她,还守着这一屋子的丝线和绣绷。
院门外传来“吱呀”声,是母亲去河埠头挑水了。
巧娘放下丝线,快步走到灶台前生火。
铁锅被火舌舔得渐渐发烫,她舀了两瓢河水倒进去,水汽腾起时,她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发呆。
昨晚母亲没再提提亲的事,可她能感觉到,母亲夜里翻来覆去没睡好,被子摩擦的窸窣声,混着窗外的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巧娘,醒这么早?”
苏大娘挑着水进门,裤脚沾了些泥点,“刚在河埠头遇见王妈妈了,她说今日晌午过来,让咱们备好茶水。”
巧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噼啪”响了两声:“王妈妈是为王家的事来?”
“嗯。”
苏大娘把水桶放下,用围裙擦着手,“她昨儿托人捎信,说王老爷听了她的回话,想让你这几日去王家大院走动走动,认认门。”
巧娘手里的火钳顿了顿,火星溅在青砖地上,很快灭了。
她低头看着灶膛里渐渐沉下去的火苗:“娘,我……我还没想好。”
“娘知道你委屈。”
苏大娘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可你想想,咱们这屋子每逢下雨就漏,你夜里咳嗽总不好,这些都得花钱。
王家给的彩礼,能让你请大夫调理身体,能把屋子修得结实些,还能给你爹立块像样的石碑——你爹坟前那块木牌,去年雨水大,都快烂透了。”
提到父亲的坟茔,巧娘鼻子一酸。
爹葬在镇外的竹林里,去年清明她去扫墓,发现那块临时做的木牌被雨水泡得发涨,上面“苏公讳文远之墓”几个字都模糊了。
她当时就想,等攒够了钱,一定要给爹换块青石墓碑,可绣活的钱来得慢,除去日常用度,攒下的碎银连买块好石料的零头都不够。
“我去绣活了。”
巧娘吸了吸鼻子,转身回了西厢房。
她没去碰那幅“百鸟朝凤”,而是拿起张屠户家的虎头肚兜。
粗布的底色上,她己经用金线绣出了虎头的轮廓,此刻正细细地用黑色丝线绣虎睛。
针脚要斜着扎,每一针都得匀,这样绣出的眼睛才会炯炯有神,爹说这叫“点睛绣”,是绣动物最关键的手法。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在梧桐叶上沙沙作响。
巧娘绣得入了神,指尖的丝线在布面上游走,虎头的眉眼渐渐鲜活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肚兜上跳下来。
忽然听到院门口有说话声,是张屠户的媳妇刘嫂子来了,手里还提着块猪肉。
“巧娘在忙呢?”
刘嫂子掀帘进来,嗓门亮得很,“我家那口子说昨日给的定金少了,非得让我再送块五花肉来,说巧娘绣的活计金贵,不能委屈了手艺。”
巧娘放下针线起身:“刘嫂子太客气了,五十文足够了。”
“够什么够?”
刘嫂子把肉放在桌上,凑近看那虎头肚兜,眼睛瞪得溜圆,“哎哟这虎睛绣得,跟活的似的!
我家小石头穿上这个,保准夜夜睡得香!
说起来巧娘你也该寻个好人家了,前几日我去镇上赶集,听见绸缎铺的李掌柜说,想找个会绣活的媳妇帮衬铺子呢。”
巧娘脸颊微红,低头整理丝线:“嫂子说笑了,我还小呢。”
“不小啦,十八了!”
刘嫂子拍了拍她的胳膊,“你娘私下跟我说过王家的事,那王老爷虽说年纪大些,可家底厚啊,你嫁过去不用再熬夜绣活,享清福不好吗?”
巧娘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享清福?
她想起爹留下的《绣林秘谱》里写的“绣者,心之所向,手之所至”,若真嫁去王家,每日围着灶台和孩子转,那双手怕是再也绣不出会引蝴蝶的玉兰了。
刘嫂子坐了会儿就走了,临走前再三嘱咐肚兜不用急着绣,让巧娘仔细养身体。
巧娘送她到门口,回来时看见母亲正坐在屋檐下择菜,青灰色的瓦檐滴着水,落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让那几根银丝显得格外刺眼。
“娘,我去给爹上柱香。”
巧娘走进东厢房,那里摆着爹的牌位,黑漆木牌上“先父苏文远”五个字被她擦得锃亮。
她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迹。
“爹,他们都劝我嫁去王家。”
巧娘对着牌位轻声说,“娘说那样能给您立石碑,能让家里好过些。
可我不想放下绣活,不想让您教我的手艺就这么丢了……您说我该怎么办?”
香炉旁放着爹生前用的竹制绣绷,边角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巧娘拿起绣绷,指尖抚过上面残留的细密针孔,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爹把她抱在膝头,拿着她绣坏的帕子说:“巧娘,绣活不怕错,错了拆了重绣便是;可日子要是选错了路,回头就难了。”
那时她不懂这话的意思,只知道跟着爹学“冰裂绣”的针法,看爹用云香丝绣出会随光线变色的牡丹。
如今想来,爹是早就料到她会遇到这样的选择。
晌午时分,王妈妈果然来了。
她穿着件簇新的蓝布褂子,手里提着包点心,进门就大声嚷嚷:“巧娘娘俩在家呢?
我给你们带了镇上刚出炉的桂花糕!”
苏大娘忙迎上去倒茶,巧娘站在一旁给她递帕子,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王妈妈喝了口茶,开门见山:“巧娘啊,王老爷听我说你绣活好,性子又温顺,心里别提多满意了。
他说这周日让你去王家大院吃顿便饭,见见孩子,也看看院子,你要是觉得合适,咱们就把日子定下来。”
巧娘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王妈妈,我……” “哎呀这有啥好犹豫的?”
王妈妈拍着大腿,“王家大院那可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宅子,青砖瓦房带天井,屋里摆着红木家具,你去了就是当家主母,吃穿不愁!
王老爷说了,你嫁过去想绣活也没人拦着,专门给你收拾间绣房,不比在这小破屋里强?”
苏大娘在一旁帮腔:“巧娘,你就去看看吧,合不合适,看过再说。”
巧娘抬起头,望了望窗外连绵的雨幕,又看了看母亲期盼的眼神,心里像被雨水泡过的棉花,又沉又重。
她想起刘嫂子说的五花肉,想起爹坟前的木牌,想起母亲鬓角的白发,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好,我去看看。”
王妈妈顿时眉开眼笑,又说了些王家的好处,才满意地走了。
送走王妈妈,苏大娘长舒一口气,眼眶微微发红:“巧娘,委屈你了。”
巧娘摇摇头,转身回了绣房。
她重新拿起那幅“百鸟朝凤”绣屏,指尖落在凤凰未绣完的翅膀上。
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绸缎上,金线反射出耀眼的光。
她忽然想起爹说过,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那她这双绣凤凰的手,真的能在王家大院的灶台烟火里,继续绣出属于自己的天地吗?
青溪河的水还在静静流淌,载着雨丝和花瓣向东而去。
苏家小院里,丝线的清香混着桂花糕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巧娘握着绣花针的手微微收紧,针尖刺破绸缎的瞬间,她仿佛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去看看也好,看过了,才知道哪条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