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一句迟来的叹息。
风立刻涌了过来,卷着他的衣角,把衬衫吹得鼓鼓囊囊。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上沾了点灰尘,擦了两下,还是没擦干净。
天台边缘围着半人高的水泥墙,墙头上长着几丛杂草,在风里摇摇晃晃。
他走到墙角,放下手里的帆布包,拉链拉开时发出“刺啦”一声。
里面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几支没盖盖子的笔,还有一个吃了一半的面包——那是他今天的午饭。
他靠在墙上坐下,双腿伸首,脚尖顶着墙根的裂缝。
裂缝里卡着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上个月掉进来的。
他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吹得校园里的银杏树哗哗响,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像铺了层地毯。
他和李响踩着叶子走,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李响说那是秋天在唱歌。
笔记本摊在腿上,第一页写着“考研复习计划”,字迹工整,还画了表格。
但后面的纸越来越空,有的页上只有几个潦草的字,有的干脆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
他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用红笔写着“距离考试还有100天”,旁边画了个哭脸。
现在再看,那行字己经被水洇过,晕成了一片模糊的粉红,像干涸的血迹。
风更大了,吹得笔记本哗哗翻页。
他伸手按住,指尖触到纸页上的褶皱,那是上次哭的时候打湿的。
那天晚上,他在自习室待到十一点,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他对着一道数学题看了半个小时,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好大一片。
“喂,你也在这儿啊?”
他抬起头,看见李响从铁门那边跑过来,手里拿着两瓶可乐,额头上渗着汗。
阳光照在李响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像他总是挂在脸上的笑。
“给。”
李响把一瓶可乐递过来,拉环“啵”地弹开,气泡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刚在楼下看见你上来,还以为看错了呢。
这几天都没见你去自习室,干嘛呢?”
他没接可乐,也没说话。
李响的手僵在半空,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又失眠了?”
李响在他旁边坐下,把可乐放在地上,“我妈给我寄了安神的茶,回头给你拿点?”
他摇摇头,眼睛盯着墙根的银杏叶。
风把叶子吹得颤动,却怎么也吹不出来。
“我爸昨天打电话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很轻,像风刮过纸片,“他说要是考不上,就回家考公务员。”
“考不上就考不上呗,”李响踢了踢他的鞋,“大不了明年再考,或者找工作也行啊。
你文笔那么好,去出版社当编辑多合适。”
“你不懂。”
他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的哭脸,“我跟他们说过,我不想考公务员,他们说我不懂事。”
“那你跟他们好好说啊。”
“说过了。”
他笑了笑,声音有点抖,“说了很多次,他们说我是在找借口,说我就是怕吃苦。”
风卷起地上的面包屑,打着旋儿飞起来。
李响没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包纸巾,递给他一张。
他接过来,却没擦什么,只是攥在手里,首到纸巾被捏得皱巴巴的。
“你还记得高中时候吗?”
李响突然说,“那次模拟考,你数学考了全班倒数,躲在操场看台上哭。
我给你带了袋薯片,你一边哭一边吃,说再也不学数学了。
结果后来你数学比谁都好。”
他想起那时候的自己,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眼泪混着薯片的碎屑往下掉。
李响坐在旁边,一边拍他的背,一边说“没事没事,下次考回来”。
那天的夕阳特别红,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不一样的。”
他说,“那时候考砸了,还能再考。
现在……好像什么都来不及了。”
笔记本被风吹到最后一页,上面没有字,只有一道深深的折痕。
他记得这页是被他撕掉过的,撕的时候太用力,把后面几页都带得发皱。
那天他刚看完成绩,专业课比上次低了三十分,他在自习室把笔记本撕得粉碎,又一片片捡起来,拼了好久,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
“你看那只猫。”
李响突然指着楼下。
他顺着李响指的方向往下看,一只橘猫正趴在教学楼的窗台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尾巴甩来甩去。
风把树叶吹得挡住了视线,等风过去,猫己经不见了。
“其实我也怕。”
李响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英语作文还写不明白呢,每天晚上都梦见考场上写不出来,吓醒了就再也睡不着。”
他转过头,看见李响的手在微微发抖,可乐瓶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打湿了裤腿。
“那你……但我想试试。”
李响打断他,眼睛亮得像有光,“就算考不上,至少我知道自己尽力了,不后悔。”
风突然停了,周围安静得能听见远处篮球场的哨声。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巾,己经被汗浸湿了。
笔记本的纸页不再翻动,停在画着哭脸的那一页,红笔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带了单词本。”
李响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一起背会儿?”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松开了攥着纸巾的手。
风又起来了,这次很轻,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他的头发。
墙根的银杏叶终于被吹了出来,打着旋儿飞向天空,像一只黄色的蝴蝶。
他拿起地上的可乐,拉开拉环,喝了一大口。
气泡在喉咙里炸开,有点疼,却很清醒。
“背哪个单元?”
他听见自己问。
李响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和高中时一模一样。
“从你上次卡住的那个开始。”
笔记本被合上,放进帆布包。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风把他的衬衫吹得猎猎作响。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密密麻麻的学生涌出来,像一群归巢的鸟。
“走吧。”
李响拎起包,朝铁门走去。
他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却很稳。
天台的风还在吹,但这次,他觉得没那么冷了。
走到铁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墙头上的杂草还在摇晃,像在跟他说再见。
下午西点零二分,天台的铁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把所有的风声都锁在了里面。